在所有的神话传说中,死者复活往往会伴随着想象不到的代价。
比如只是肉体的存活,被复活的死者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灵魂与记忆;
又或者是复活的死者,又会在时光得流逝中看着自己慢慢腐烂,沦为不生不死的存在,永堕恐怖之中。
但林绛的复活,却近乎完美。她不仅血肉如生,更保有性情与感知,几乎就是世人幻想中“起死回生”应有的模样。
若说有何缺憾,那便是她缺失了与贾瑛相关的部分记忆。
而更大的代价,就是以血魔道的起死回生来复活的死者,是不合法的,地府绝不会认可。这种上了地府黑名单的黑复活,绝对会招来地府的报复。
为躲避阴司监察,林绛不能再自由行走于日光之下,只能长居于一处被天机遮蔽的秘境之中。
此外,贾瑛必须时时刻刻运转“同体大悲”神通,来欺骗天道,防止林绛被天道列入已死的名单中,引来禁忌的惩罚。
这几乎断绝了贾瑛日后修为精进的可能。
但对他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他本就是深爱着林绛,若能换林绛重活一世,他愿舍尽一身修为。
林绛没有与他相处的全部记忆又如何?大不了重新来过,他要让她再一次,爱上他。
林绛对眼前这个男子有着模糊的熟悉感,偶尔闪回的记忆片段,让她心生依赖。
虽然她忘记了很多,但对于眼前的贾瑛,她依旧是有一种出乎于本能的爱。
因此,当他提出“我们重新开始”时,林绛并未抗拒。他们如同百年之前那般,再次成为一对耳鬓厮磨的夫妻,试图在重来的一生中,重新验证彼此的情意。
但世间最苦,莫过于无常,为何佛陀要求解脱之法?就是因为世间的底色就是苦,你所执着的美好事物都是一时的幻想,终有一天会在无常之下散去。
林绛的复活,是以贾瑛为中介,凭借“同体大悲”神通实现的。
被复活后的林绛,对于自身的身体始终带有一层隔阂感;
她虽然也享受着贾瑛的爱,感受着日常的温暖,却更像一个沉浸于美好故事中的观众,难以真正地投入自己的真心。
这一场重活于世的爱恋中,几乎是贾瑛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如同舞台上的演员,竭尽全力为台下唯一的观众奉献最完美的演出,希望她能彻底沉浸于他精心构筑的戏剧之中。
无法得到回应的爱,隔阂中的相守,令人疲惫。
贾瑛感觉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不过他仍时时劝慰自己:能重来,已是恩赐。不必奢求完美,因为这世间,本就不存在完美之物。
但如果仅此而已,他还能忍受,但黑复活的代价远不止于此——
重生后的林绛是以纯粹的凡人之躯存活于世,几乎丧失了所有修行的根基。
而贾瑛,虽然修为停滞,但本质上仍是一尊阴神修士,拥有近乎永恒的青春。
贾瑛几乎见证着林绛一步步老去。
他眼睁睁看着林绛从二十岁的豆蔻年华,步履轻快,眼中有光;
到三十岁时,眼角已爬上细纹,声音里多了岁月的沉淀;
再到四十、五十岁,身体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败,行动迟缓,终至垂垂老矣。
两人一同白头,本是世间最美好的浪漫。
但一人容颜永驻,爱意依旧炽热如少年,另一人却肉身腐朽,连接受爱的能力都因隔阂而消退时,这个差距让两人,都无法接受。
人终究是视觉的动物,贾瑛无法欺骗自己的本能。
他再也无法从那张布满皱纹、死气沉沉的脸上,寻获昔日的怦然心动;
自己永远年轻的俊朗外貌,让他无法从心底欣赏她的美,无法对着全是皱纹和老人味的她,说出那一句“我爱你。”
即便勉强出口,也干涩得连自己都无法信服,虚假得可怜。
这一刻,林绛内心的隔阂感也膨胀到了极致。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我究竟是不是林绛?”
“也许自己本是贾瑛通过大神通复活后的新生儿,只是这张白纸上被强行涂抹上贾瑛旧人林绛的颜色。”
她第一次萌生了逃离的念头,想要逃出这片囚禁了她一生的地方。
同体大悲本是为了感受众生悲欢离合,以及人间的红尘万丈,来淬炼自己的道心的神通。
但现在,这门神通为林绛一人存在。
林绛的每一丝心绪流转,每一点隐秘思绪,都在贾瑛面前毫无隐私的展现出来;
这一对情侣,是真正的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的!
林绛时不时流露出来的疏离、疑惑、指责乃至痛苦,贾瑛感受无比之深。
不忍见蝼蚁之死的他,将一切过错都归咎于自己。
“是我的自私,为了验证自己的爱,强行将她从死亡中拉回,却从未问过她是否愿意。”
他变得极度敏感,关注着林绛每一个微小的不适,谨言慎行,生怕一个眼神就带来伤害。
他开始极端的注意自己言行举止,生怕自己的一个微小动作让林绛难受,他们的爱情变得小心翼翼。
如同舞台上过度紧张的演员,因为恐惧观众的不满而彻底失去了自如的魅力。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林绛因窒息感而流露更多情绪,展现出更多的隔阂,贾瑛则更疯狂地将错误归因于自己,开始无底线的为爱人改变。
他告诫自己:“自己无法欣赏林绛现在的美,是我的狭隘!”
“我爱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皮囊!无论是二十豆蔻年华,还是五十知天命之年,都有独属于她的美。”
于是,贾瑛开始深入研究《血魔经》中关于“美”的论述,他开始从根本上重构自己的审美观,让自己发自内心的认为林绛永远美丽!
他对于《血魔经》研究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能欣赏林绛所有的美丽。
她皮肤褶皱间的皮屑,毛孔深处的油脂,肠胃蠕动的声音,还是无法掩盖的臭味,这些所有的种种,贾瑛都能找到美丽之处。
这样的爱让凡人林绛窒息!
你无法想象,当一个二十多岁、无比俊美的男人,在你屁股兜不住屎的年纪,不光不扇你巴掌;
反而抱着你的纸尿裤,对着满身老人味的你,说着发自心底的情话,这种搭配身为凡人的林绛根本接受不了!
林绛对贾瑛的隔阂已经深入骨髓,她再也无法正视这段关系。那份曾跨越生死的甜蜜爱恋,如今已变质成一场噩梦。
这份从前如蜜糖般甘醇的自然甜蜜,终于变为了量产的工业糖精。
林绛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开始渴望呼吸。
她不再满足于方寸之间的情爱,转而寻求更广阔的存在意义。
对生命本质的了悟,对天下众生的悲悯,让她开始向内探索,试图找到更多的自己。
时刻感应着林绛内心的贾瑛,再也无法掌控这份无常!
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屏障了。确实,回不去了。
但贾瑛已经无法回头。无底线的改变自己,他已经付出的太多!
这一路上,单方面,不计代价的付出,让他魔根深重!
他的爱,在绝望中扭曲,化作一种自我感动的控制欲。
他开始以“为你好”之名,事无巨细地满足林绛的一切需求,企图建造一个绝对安全的牢笼,将她拖回“幸福”的过去。
“我爱你,与你何干!”当贾瑛对林绛说出这句话时,她最后的选择权,以及体验完整人生的自由,也随之彻底湮灭。
贾瑛彻底入魔的最后时刻,发生在一个寻常的清晨。
他从熟睡的林绛身旁醒来,满怀爱意望去。
只见她浸泡在无边血水中,身体被无数男女老幼、飞禽走兽、草木菌群,乃至污秽排泄物同时占据。
每一个碎片都是她,每一个碎片又都不是她。她成了万物,万物皆成了她不可名状的残躯。
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