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云湖区纪委监委三楼小会议室，烟雾缭绕。
苏清越推开窗户，冷冽的晨风灌进来，吹散了些许烟味。会议室里坐着七个人：案件审理室老孙带两名骨干，信访室刘主任带一名年轻干部，加上苏清越自己和从市纪委借调来协助的技术员小王。
“人都齐了，开始吧。”苏清越在白板前站定，用黑色记号笔写下三个名字：吴德明、李副主任、吴天林。三个名字之间用箭头连接，形成一个三角形。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我们面临三条调查线。”她用笔尖敲了敲白板，“第一条，吴德明。赵立民妻子王丽娟提供的信息显示，这个人手里可能有赵立民留下的‘重要东西’，我们要找到他，拿到这个东西。”
老孙举手：“这个吴德明，我们查了基本信息。五十二岁，省司法厅律师工作处副处长，和赵立民是2005年援藏时的室友。两人关系一直很好，每年都会聚会两三次。”
“他现在人在哪里？”
“昨天还在省城上班，但今天……”老孙看了看手机，“刚刚收到的消息，他请了年假，说家里有事，要回老家一趟。老家在邻省山区，交通不便。”
这个时间点请假，太巧了。苏清越心里一紧：“什么时候请的假？”
“今天早上六点半，通过微信向处长请的假。处长八点上班才看到。”
“立刻联系当地纪委监委，协助查找。同时，查他最近的通讯记录、出行记录、资金往来。”苏清越快速部署，“小王，你负责技术支持。老孙，你亲自带两个人，开车去他老家。如果找到人，不要打草惊蛇，先观察，等我指令。”
“明白。”
“第二条线，街道办李副主任。”苏清越在白板的第二个名字上画了个圈，“这个案子不能再拖了。刘主任，你们调查有什么进展？”
刘主任翻开笔记本：“我们调取了国土部门的备案记录和银行流水，发现三个疑点：第一，那三亩集体土地的权属证明，在征地前一个月突然变更，从村集体变更为李副主任的远房亲戚；第二，补偿款发放后第三天，李副主任妻子的账户收到一笔八万元的转账，汇款人是那个远房亲戚；第三，银行流水显示，李副主任儿子去年买房的首付款五十万，来源不明。”
“证据固定了吗？”
“都固定了。我们还找到了当年参与征地测量的一个老技术员，他回忆说当时测量时就觉得面积不对，但李副主任让他‘按图纸来’。这个技术员愿意作证。”
“好。”苏清越点头，“今天下午，对李副主任采取谈话措施。注意方式方法，先从外围证据突破，再攻核心问题。如果他交代了吴天林这条线，及时报告。”
“明白。”
“第三条线，吴天林。”苏清越在白板的第三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这是条大鱼，但我们现在的权限不够。我们的策略是：从外围入手，收集证据，形成包围圈。重点查几个方面——”
她在白板上列出要点：
“一，吴天林与赵立民之间的资金往来，通过吴德明这条线深挖；
“二，吴天林侄子违规获得律师资格的问题，调取当年的考试、评审记录；
“三，吴天林儿子在国企的入职情况，查是否符合程序；
“四，社区矫正定位手环项目，查招投标过程、价格差异、利益输送。”
她看向众人：“这四条线，老孙那边负责第一条，刘主任负责第二条和第三条，第四条我来跟。所有调查必须严格保密，所有证据必须规范固定。大家有没有问题？”
“没有。”
“好，那就行动。”苏清越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七点半，下午五点在这里碰头，汇报进展。散会。”
会议室里的人迅速散去。苏清越留在最后，擦掉白板上的内容，将写满笔记的纸张撕碎，扔进碎纸机。这是她的习惯——涉及重大案件的信息，不留任何物理痕迹。
手机震动，是周维。
“清越，省高院那边有动静了。”周维的声音很低，“赵立民的表弟，今天早上去了省高院分管刑事的副院长办公室，待了半个小时。我们的人听到他们提到‘保外就医’‘病情鉴定’。”
“这么快？”苏清越皱眉，“赵立民昏迷才三个多月，按常规程序，植物人状态要满六个月才能启动保外就医的医学鉴定。”
“他们可能想走‘特殊病情’通道。”周维说，“如果省高院副院长同意，可以特事特办。司法鉴定这一块，弹性很大。”
“谁在帮他们运作？”
“还没查清，但肯定不是一般人。”周维顿了顿，“清越，你要加快速度。如果赵立民真被保外就医，就算以后查实了新问题，追诉难度也会大大增加。而且，这会给其他涉案人员一个信号——上面有人，能摆平。”
这个道理苏清越懂。司法腐败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能让有罪的人逃脱惩罚，让观望的人心存侥幸，让老百姓失去对法律的信任。
“我知道了。”她说，“你那边能不能想办法，延缓他们的程序？”
“我试试。市纪委可以通过政法委协调，要求对赵立民的病情进行复核鉴定。但这需要时间，最多拖一周。”
“一周够了。”苏清越说，“一周内，我会拿到关键证据。”
挂了电话，她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陆续上班的人群。区委大院里，干部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有的步履匆匆，有的悠闲自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但少数人，却在利用手中的权力谋取私利。
而她，就是要找出那些少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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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苏清越来到区审计局。
审计局局长是个精干的中年女性，姓张，见到苏清越很热情：“苏常委，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是不是又要查什么大案？”
“张局，我想调阅一下去年社区矫正定位手环项目的审计资料。”苏清越开门见山。
张局的笑容收敛了些：“那个项目……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些疑点，需要核实。”
“好，我让人调出来。”张局打了个电话，然后压低声音，“苏常委，那个项目当时审计时，我们就发现价格偏高。但赵立民局长说这是省厅推荐的产品，质量好，我们也就没深究。现在赵局长出事了，这个项目是不是……”
“现在还不好说，先看看资料。”
很快，工作人员抱来三本厚厚的审计档案。苏清越在审计局的会议室里，一页页仔细查看。
项目名称：云湖区社区矫正对象电子监管设备采购项目
采购单位：区司法局
中标单位：省城智安科技公司
中标金额：每个手环1200元，采购500个，总价60万元
招标方式：单一来源采购
理由：该产品为省司法厅推荐，技术先进，符合全省统一监管平台要求
审计报告显示的问题：
1. 价格偏高。市场同类产品价格在600-800元之间，中标价高出50%以上。
2. 程序不规范。采用单一来源采购，但未提供充分的比价材料和专家论证。
3. 验收流于形式。验收报告只有司法局一家签字，没有第三方检测。
报告的最后一页，有审计人员的备注：“赵立民局长坚持按此价格采购，称省厅吴天林副厅长多次过问该项目，要求尽快落实。”
看到这里，苏清越拿出手机，拍下关键页面。然后问张局：“当时负责审计的同志在吗？我想和他聊聊。”
“在，我让他过来。”
负责审计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同志，姓陈，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拘谨。苏清越请他坐下，问起当时的情况。
“陈工，这个项目审计时，你们和司法局沟通得怎么样？”
“不太顺利。”小陈推了推眼镜，“我们提出价格问题，赵立民局长很生气，说我们不懂技术，说这是省厅重点推广的项目。他还说……说审计局管得太宽。”
“省厅那边，有没有人过问？”
“有。”小陈回忆道，“审计期间，省司法厅律师工作处的一个副处长打过电话，询问审计进度。虽然不是吴副厅长本人，但话里话外都在催我们快点出报告。”
“律师工作处？”苏清越想起吴德明就是律师工作处的副处长，“打电话的人是不是叫吴德明？”
小陈想了想：“对，是姓吴。他说他是奉吴副厅长的指示，了解一下项目审计情况。”
线索连上了。吴天林通过吴德明，向审计施压，为高价采购扫清障碍。
“当时的招标文件、投标材料，还有吗？”
“应该还在司法局档案室。不过……”小陈犹豫了一下，“赵局长出事后，司法局整理过档案，有些材料可能不在了。”
苏清越明白他的意思。有人可能已经销毁了关键证据。
“张局，我需要你们配合，对司法局近三年的所有项目进行专项审计。”她说，“重点是采购类、工程类、服务类项目，查有没有类似问题。”
张局面露难色：“苏常委，年底了，审计任务很重，人手不够啊。”
“我向王书记汇报，请他从其他部门抽调人手配合。”苏清越态度坚决，“这个项目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我们必须查清楚，司法局到底有多少资金被违规操作。”
见苏清越这么坚持，张局只好点头：“好吧，我安排。但需要正式手续。”
“今天下午就办。”
离开审计局，苏清越又去了财政局，调取了司法局近三年的预算执行情况。数据显示，司法局的采购支出逐年增加，去年比前年增长了40%，但业务量并没有相应增长。
特别是社区矫正经费，去年比前年翻了一倍，但矫正对象人数只增加了10%。
这些异常数据，都是线索。
中午，苏清越在食堂匆匆吃了口饭，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上午收集的材料，形成初步的分析报告。
报告写到一半，刘主任的电话打来了。
“苏常委，李副主任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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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区纪委监委谈话室。
街道办副主任李某坐在椅子上，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稀疏，脸色灰白。看到苏清越进来，他抬起头，眼神躲闪。
“李主任，考虑得怎么样了？”苏清越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和。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那些都是诬告。”李某还在嘴硬，但声音已经没了底气。
苏清越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拿出一份银行流水复印件：“这是你妻子账户的流水。2019年8月15日，收到八万元转账，汇款人是你远房表弟张某某。而就在三天前，张某某的账户收到了十二万元的征地补偿款。你怎么解释？”
李某的额头冒出冷汗：“那是……那是表弟借给我的钱。”
“借的？有借条吗？约定利息吗？什么时候还？”
“我们亲戚之间，不打借条……”
“好，就算这是借款。”苏清越又拿出一份材料，“那这个呢？你儿子去年在东州买房，首付五十万。你的家庭年收入不到二十万，这五十万是哪来的？”
“是我……是我多年的积蓄。”
“多年的积蓄？”苏清越笑了，“李主任，你是1970年参加工作，当时的工资是每月三十八块五。就算你不吃不喝，工作三十年，也攒不下五十万。需要我帮你算算吗？”
李某不说话了，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还有这个。”苏清越拿出国土部门的备案记录，“这三亩集体土地，在征地前一个月突然变更权属，转到你表弟名下。而变更手续，是你亲自去办的。这又怎么解释？”
一连三问，每个问题都直击要害。李某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
“我……我只是帮亲戚个忙……”
“帮忙虚报土地面积，套取国家补偿款？”苏清越盯着他，“李主任，你是老党员，老街道干部，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性质。贪污征地补偿款，数额超过十万，是要判实刑的。”
听到“实刑”两个字，李某的手开始发抖。
“我……我说。”他终于松口，“那三亩地，确实是我操作的。补偿款十二万，我拿了八万，表弟拿了四万。我儿子的首付……也是从这里出的。”
“还有吗？”
“还有……去年街道的绿化工程，我收了承包商三万块。前年的道路维修项目，收了五万……”李某像倒豆子一样，交代了七八件事，总金额三十多万元。
苏清越一边记录，一边问：“这些事，有没有其他人参与？或者，有没有人指使你这么做？”
李某犹豫了一下。
“李主任，主动交代和被动查出，性质完全不同。如果你检举揭发他人，属于立功表现，可以从轻处理。”苏清越适时给出政策。
这句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有。”李某声音发颤，“去年我儿子想进省司法厅下属的事业单位，我托了关系，找到吴副厅长……吴天林副厅长。他帮忙安排了，但……但要了二十万。”
“二十万？怎么给的？”
“分两次，现金。第一次十万，是我送到省城他办公室；第二次十万，是通过一个姓吴的处长转交的。”李某回忆道，“那个处长叫……吴德明，对，吴德明。”
又一个证人，指证吴天林。
“钱是从哪里来的？”
“就是……就是征地补偿款的那笔钱。”李某低下头，“我当时想，反正已经犯了错，不如多弄点，把儿子的事办了。”
典型的腐败链条——用A项目的赃款，去贿赂能够提供b项目便利的人。一环套一环，最后形成利益网络。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有，我有记录。”李某说，“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了时间、地点、金额。笔记本在我家书房，第三排书后面。”
苏清越立刻安排人去取。然后继续问：“吴天林还让你做过其他事吗？”
“他……他让我在街道关照几个人。一个是开律师事务所的，姓王，让我在街道的法律服务采购中倾斜；一个是做工程的公司，让我在项目招标中帮忙……”李某又交代了几件事。
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李某瘫在椅子上，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李主任，你今天交代的问题，我们会逐一核实。如果属实，你主动交代、检举揭发的表现，我们会如实记录，并向司法机关反映。”苏清越说，“现在，你需要在这里配合进一步调查。”
“我……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
“可以，但在我们监督下。”
李某被带出去后，苏清越在谈话室坐了一会儿。她看着记录本上密密麻麻的内容，心里既沉重又振奋。
沉重的是，一个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街道干部，就这样被腐蚀了；振奋的是，又一条指向吴天林的证据链形成了。
但她也清楚，李某的证言只是孤证，还需要物证印证。而且，吴天林完全可以否认——可以说李某是为了减刑而诬告，可以说那二十万是李某主动送的“感谢费”而非索贿。
要扳倒一个厅级干部，需要更扎实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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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碰头会准时开始。
老孙第一个汇报：“吴德明老家那边，当地纪委监委已经找到他了。他确实在老家，说是母亲生病回来照顾。我们的人正在外围观察，暂时没有惊动他。”
“他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有。”老孙说，“他回来后，去了一趟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取了一大笔现金，大概十万左右。然后又去镇上的快递点，寄了一个包裹，收件地址是省城的一个小区，收件人姓名是假的。”
“包裹？”苏清越警觉起来，“查快递单号，追踪这个包裹。”
“已经查了，快递公司说今天下午发货，明天上午到省城。我们的人会在省城截获这个包裹。”
“好。”苏清越点头，“刘主任，你那边？”
刘主任汇报：“李某的笔记本拿到了，内容和他交代的基本一致。另外，我们走访了当年参与征地的工作人员，有三个人愿意作证，证实李某当时施加压力，要求他们按虚报的面积计算补偿。”
“吴天林侄子违规获得律师资格的问题呢？”
“有进展。”刘主任说，“我们调取了当年的律师资格考试记录，发现吴天林的侄子第一次考试没通过，但第二年通过‘考核授予’的方式获得了资格。而‘考核授予’的评审专家中，有两个人是吴天林的老部下。”
“考核授予的程序材料，能拿到吗？”
“正在想办法。省司法厅那边不太配合，说是内部档案，不能随便调阅。”
苏清越想了想：“这个先放一放，集中力量查吴德明和李某这两条线。只要这两条线查实了，吴天林就跑不了。”
她看向小王：“技术方面有什么发现？”
小王打开笔记本电脑：“我分析了赵立民U盘里‘特别’文件夹的元数据，发现这个文件夹的最后修改时间是今年九月二十日，也就是赵立民出事前一个月。而吴德明最近一个月的通讯记录显示，他和赵立民通话七次，平均每周两次，明显高于往常。”
“通话内容能查到吗？”
“不能，但基站定位显示，其中有三次通话时，两人都在省城同一个区域——省司法厅附近的茶楼。”
茶楼，通常是谈事的地方。
苏清越把所有信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一个清晰的脉络逐渐形成：赵立民出事前，可能预感到了危险，于是把一些重要证据交给了最信任的吴德明。现在吴天林察觉到赵立民的U盘被破解，担心吴德明手里的东西暴露，于是让吴德明回老家处理。
而吴德明寄出的那个包裹，很可能就是“重要东西”。
“老孙，你亲自去省城，截获那个包裹。”苏清越当机立断，“刘主任，你继续深挖李某的案子，把证据链做扎实。小王，你监控吴德明的一切通讯，看他和谁联系。”
“那你呢？”老孙问。
“我去参加明天的全省司法行政系统廉政建设会议。”苏清越说，“吴天林会在场，我要去会会他。”
众人面面相觑。刘主任担忧地说：“苏常委，这太冒险了。吴天林如果知道我们在查他，可能会对你不利。”
“他不敢。”苏清越很冷静，“明天的会议是公开场合，省市领导都在，他不敢乱来。而且，我要去观察他的反应，看他知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多少。”
“那……让谁陪你去？”
“不用陪，我一个人去。”苏清越说，“人多了反而引人注意。我就以区纪委常委的身份参会，正常听会，正常交流。”
话虽这么说，但大家都明白，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
散会后，苏清越给周维发了条信息：“明天我去参加省司法厅的会，吴天林会在。不用担心，我会注意。”
周维很快回复：“我让我爸的司机老陈陪你去。他在省纪委开了二十年车，认识很多人，也有经验。不许拒绝。”
看着这条不容置疑的信息，苏清越心里一暖。她知道，周维是担心她的安全。
“好，听你的。”
窗外，夜幕降临。云湖的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这个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城区。
而明天，她将走进一个更大的舞台，面对一个更强大的对手。
但她已经准备好了。
分进合击，各个击破。这是她的策略，也是她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