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敲打窗玻璃,渐渐变成瓢泼大雨,在窗外织成一道水幕。苏清越在雨声中惊醒,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疼痛。
监护仪发出轻微的警报——心率105,血氧96%。她摸索着按下止痛泵的按钮,冰凉的药液流入静脉,疼痛才稍微缓解。
病房里很暗,只有角落的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周维在陪护椅上睡着了,头歪向一边,手里还攥着没看完的案件简报。李淑芬趴在她床边,花白的头发在黑暗中像一团模糊的云。
苏清越轻轻抽出被母亲握着的手,摸向枕边的平板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眯了眯眼睛——太刺眼了。
邮箱里躺着三十七封未读邮件,都是加密通道发来的。她点开最近的一封,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三分,来自中央专案组的“Z”:
“根据你提供的线索,已锁定‘林先生’真实身份为香港某银行前高管林国栋,现居新加坡。国际刑警红色通缉令已签发。另,王某明U盘加密文件全部破解,内容涉及在职省部级干部一人、厅级干部七人。证据链正在构建,近日或有重大行动。你务必静养,勿参与。”
省部级。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进苏清越的眼睛。她盯着屏幕,很久没有眨眼。胸口又开始闷痛,止痛泵的药效在减退。
她关掉邮件,打开相册。里面存着父亲那本工作笔记的扫描件——那些刚劲有力的字迹,那些被岁月染黄的纸页,那些被撕掉的空白。
父亲当年写下这些时,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吗?知道那些名字背后是多大的能量吗?
他知道。但他还是写了。
窗外的雨更大了。雷声滚过天际,像巨兽的咆哮。
苏清越重新打开邮箱,开始整理回复。她把父亲笔记里提到的每个时间点、每个人名、每件事项,都做成清晰的表格,附上自己的分析:
“1998年船厂破产案,关键节点有三:一是职工安置方案被简化;二是审计报告疑点被删除;三是三名举报职工‘自杀’。建议重点调查当时分管副市长张某(即U盘中的省部级干部)在该案中的具体决策。”
“2002年化工厂改制,资产评估缩水一点四亿。当时省国资委副主任王某经办,但最终审批权在分管副省长张某手中。建议调取当年改制领导小组会议全部记录。”
“2009年棉纺厂改制,同样模式。建议并案侦查。”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要斟酌。胸口越来越痛,握笔的手在颤抖,字迹歪歪扭扭。但她坚持着写完,加密发送。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响起,病房门突然被敲响。
很轻,但很急。
苏清越迅速关掉平板,塞到枕头下。周维也惊醒了,警惕地看向门口。
门开了,进来的是个穿雨衣的男人,雨水顺着衣角滴在地板上。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岩温,那个在缅甸帮过她的国安部特工。
“苏委员,紧急情况。”岩温的声音压得很低,“坤沙那边有动静。刘志远死了。”
苏清越的心脏猛地一抽。
“怎么死的?”
“说是突发心脏病,但我们的人在现场发现注射器痕迹。”岩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更麻烦的是,坤沙放出话,说刘志远死前交代了一些‘中国高层的事’,要价五千万美金。如果不给,就把录音公之于众。”
“什么录音?”
“不知道内容,但很可能涉及U盘里那些人。”岩温看着她,“苏委员,上面让我问你——刘志远在你手里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关于保护伞,关于境外账户,任何细节都可能有用。”
苏清越闭上眼睛,快速回忆。在妙瓦底赌场,刘志远像条丧家犬,说的都是求饶的话。但在被带走前,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
“他说了两个字。”她突然想起来,“‘备份’。”
“备份?”岩温皱眉,“什么备份?”
“当时我以为他说的是账本备份。但现在想……”苏清越睁开眼睛,“可能不止账本。刘志远那种人,一定会留后手。他在境外很可能还有藏匿点,里面有更多东西。”
岩温点头:“明白了。我马上汇报。”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苏委员,还有个消息——坤沙的人在边境活动频繁,可能想潜入境。你这里要加强戒备。”
他离开后,病房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雨声,和监护仪的滴答声。
周维走到窗边,拉紧窗帘:“清越,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用。”苏清越摇头,“他们越是这样,说明我们越接近核心。现在换地方,反而可能暴露其他安全屋。”
“可你的安全……”
“这里最安全。”苏清越看着他,“省人民医院,心外科IcU,二十四小时监控,门口有警察。如果他们敢在这里动手,就等于告诉全世界他们是谁。”
周维沉默。他知道妻子说得对,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钝刀割肉。
雨下了一整夜。
天亮时,雨停了,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医生来查房,看到苏清越苍白的脸色和监护数据,脸色很难看。
“苏委员,你又熬夜了?”李主任指着心率曲线,“这一晚上,你心率就没下过100。再这样,我们必须给你上镇静剂强制休息。”
“李主任,我没事。”苏清越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失眠。”
“失眠?”李主任看了眼她枕边露出的平板电脑一角,“是工作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现在是病人。心脏手术不是开玩笑,恢复期最关键。如果留下后遗症,会影响你一辈子。”
苏清越点头:“我知道了,今天一定休息。”
李主任离开后,她真的闭上眼睛,试图睡觉。但脑子停不下来。刘志远的死,坤沙的威胁,U盘里的名字,还有父亲笔记里那些被撕掉的页……
那些空白,到底藏着什么?
她突然坐起来,动作太猛,胸口一阵剧痛。
“怎么了?”周维赶紧扶住她。
“我爸的笔记……”苏清越喘着气,“被撕掉的那些页,可能不是丢了。可能是他自己撕的。”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太危险。”苏清越的声音在发抖,“他把最关键的证据记下来,但又不敢留。所以记完就撕掉,藏起来。他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接住这些证据的人……”
她想起父亲退休前那几年。总是坐在书房里,对着那些泛黄的卷宗发呆。有一次她进去,看见父亲在烧东西——几张纸,在烟灰缸里慢慢卷曲、变黑。
“爸,烧什么呢?”
“没用的东西。”父亲的声音很轻,“该忘的就忘了吧。”
但现在她知道了。父亲没有忘。他一直在等。
等十年后,女儿穿上这身制服,接过他未完成的使命。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苏清越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
周维抱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上午十点,专案组视频会议。
屏幕里,李文涛的脸色比昨天更凝重:“同志们,最新情况。国际刑警传来消息,坤沙在暗网挂牌出售‘中国高层腐败证据’,要价五千万美金。已经有三个匿名买家接触。”
“内容呢?”有人问。
“样品是一段三十秒的录音,经过技术处理,只能听出是中文对话,内容涉及‘船厂’‘安置款’‘封口’等关键词。”李文涛顿了顿,“更麻烦的是,王某的儿子王某明在看守所突发疾病,送医途中试图逃跑,被制止后开始胡言乱语,说‘他们都得死’。”
苏清越的心沉下去。王某明在恐惧什么?或者说,在保护什么?
“苏委员,”李文涛看向镜头,“你父亲当年经办船厂案时,有没有提过一个叫‘陈工’的人?”
陈工?
苏清越快速回忆。父亲很少说工作的事,但有一次……好像是2000年左右,家里来了个客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拎着一袋苹果。父亲和他关在书房谈了整整一下午。那人走时,眼睛是红的。
“好像有。”她说,“是个老工程师,船厂的技术骨干。怎么了?”
“我们找到他了。”李文涛调出一份资料,“陈国栋,七十五岁,现在住在城郊养老院。船厂破产前,他是副总工程师,负责设备评估。他手里有一份原始评估报告——船厂的设备实际价值一点二亿,但最终评估价只有六千万。”
“报告在哪?”
“他说,当年交给调查组了。但后来调查组的人把报告要回去,说‘需要修改’。再后来,他就没见过那份报告。”李文涛看着苏清越,“他说,当年去你家,是想把备份交给你父亲。但你父亲没要,说‘现在不是时候’。”
苏清越握紧了拳头。父亲知道那份报告的存在,但他不敢接。因为接了,就可能害了这位老工程师,也可能害了自己。
“他现在愿意作证吗?”
“愿意。”李文涛点头,“但条件是要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他说,这些年一直有人‘关心’他,每年都有人以慰问的名义去养老院,实际上是监视。”
视频会议结束后,苏清越靠在床头,很久没说话。
周维递给她一杯温水:“在想什么?”
“我在想,像陈工这样的人,还有多少。”苏清越轻声说,“他们手里有真相,但因为害怕,沉默了几十年。现在我们来了,他们敢开口吗?开口之后,我们能保护他们吗?”
“我们能。”周维握住她的手,“清越,这条路很难,但你不是一个人。有专案组,有组织,还有那些终于等到这一天的人。”
下午,雨又下了起来。
苏清越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睡去。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二十年前的船厂。巨大的龙门吊像钢铁巨兽,工人们在车间里忙碌,焊花飞溅。父亲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走在厂区的铁轨旁,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明亮。
然后是船厂倒闭的那天。工人们聚集在厂门口,拉着横幅,喊着口号。父亲站在人群前,试图安抚,但声音被淹没。
最后是那三个“自杀”的车间主任。他们在梦里没有脸,只有三个模糊的影子,站在父亲面前,说:“周书记,我们相信你。”
父亲伸出手,想抓住他们,但他们像烟一样散了。
苏清越在梦中惊醒,满脸泪水。
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已经暗了。
监护仪显示,心率128,血氧95%。
她看着那些数字,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浸透骨髓的、背负着太多人期待的累。
但她不能停。
因为父亲停过,那三个人永远停了。而她,是那个接过接力棒的人。
手机震动,是“Z”发来的新消息:
“陈国栋已安全转移。原始评估报告找到,与账目完全不符。证据链补齐。中央决定,近日对张某采取组织审查措施。你功不可没。静养,勿念。”
苏清越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
然后她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胸口还是疼,但好像轻了一些。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
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像一颗颗不肯熄灭的星。
监护仪的曲线在屏幕上跳动。
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顽强地跳动。
像那些沉默了几十年的人,终于等到了发声的时刻。
像她自己,终于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