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午后,冬阳难得温煦,蒋天生的半山别墅静卧在一片暖金色的光影中。然而别墅深处那间宽敞的书房内,气氛却与窗外的宁和安祥判若两个世界。
厚重的木门严丝合缝地紧闭,将一切杂音隔绝在外。空气中,上好古巴雪茄的醇厚与陈年普洱的沉香交织缠绕,形成一种独特而压抑的气息。
长桌两侧,稀疏落座着蒋天生、陈耀、靓坤、太子、大d、耀文、大佬b、火爆明、马王简、无良、肥佬黎、大飞、狮王、伊健、十三妹等社团核心。每人面前仅一盏青瓷茶杯,里头的茶汤早已凉透,无人有心去品。
“今天叫各位来,不叙旧情,不论功劳,只议一事。”蒋天生开门见山,指尖在光滑如镜的红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击,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笃笃声,“铜锣湾吴志伟那件事,幕后是谁在操纵,已经水落石出了。”
在座众人神色皆是一凛,背脊不自觉挺直了几分。
“骆驼。”蒋天生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更准确地说,是东星背后那股势力——港英政府里的亲英派。”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港英政府里头,有人看不惯我们洪兴转得太快、洗得太白。他们自己不便亲自下场,就扶植东星,专挑我们的软肋和痛处下手。过完这个年,东星那边……恐怕会有大动作。今天把话摊开,我们要商量的,是怎么把东星——连根拔起,彻底赶出香港。”
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这已非寻常的江湖摩擦或地盘争夺,而是牵涉到更高层面、更深水潭的博弈。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力,让每个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
蒋天生的视线最终落在一贯沉静的靓坤身上:“阿坤,你怎么看?”
靓坤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凑到唇边轻抿一口,似在回味那抹透彻的苦涩。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东星既然已经动了心思,想必对我们、对在座各位,都已做过一番‘功课’。知己知彼,我们该怎么接招,又该怎么反制?”
大d闻言,不屑地嗤笑一声:“阿靓,东星那帮粉仔,有什么好怕的?直接带兄弟铲过去就是了!打就打,谁怕谁?”
太子皱了皱眉,接过话头:“大d,如果事情真这么简单,我们何必坐在这里开会?直接开打就是了。但你想过没有,港英政府既然站在他们背后,我们一动,警察会不会立刻拉偏架?到时候我们的人被抓,生意被查,怎么应付?”
靓坤抬手,止住了两人的争论。“港英政府直接下场的可能性,我倒认为不大。”他分析道,“最多是在规则内偏袒,或事后找麻烦。这次明面上的对手,主要还是东星。”他话锋微顿,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不过,我们在荷兰阿姆斯特丹,还有几位早年过去养老的前辈。乌鸦那个疯子,如今也在那边盘踞。”
他抬眼看向蒋天生,语气加重:“一旦我们和东星全面开战,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那几位前辈的处境……会非常危险。我建议,宜早不宜迟,尽快安排他们撤离。”
蒋天生沉吟良久,指间雪茄积了长长一截烟灰,终于断裂,无声落在水晶烟灰缸中。“原本计划过完年,送他们去印尼颐养天年……看来,得提前了。”他看向靓坤,目光决断,“阿坤,你来安排。让天养生他们明天就动身去印尼,先把一切安顿妥当,然后……接人。”
“没问题。”靓坤颔首,“散会后我立刻通知他们准备。”
任务随即分派下去:大d和太子负责摸清东星在九龙和新界的所有据点、人手及动向;大佬b与大飞盯紧中环,那片区域是东星渗透相对薄弱之地,也可能是故布疑阵的虚招;无良和马王简的重点,则放在白头翁本叔及其直接掌控的势力网络之上。
每个人领了指令,或凝神沉思,或与邻座低声交换意见。唯有肥佬黎,自始至终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坐在最靠窗的阴影角落里,一言不发。窗外斜射而入的光线,将他半边脸照得清晰,另半边则隐于晦暗,神色难辨,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疏离感。
他的异常,在座众人都看在眼里。事实上,关于他和东星暗中勾连、涉足毒品生意的风声,元老巴基早已代表社团私下严厉警告过他,勒令其立刻收手。靓坤也曾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私下向蒋天生求情,为他换来一个“观察期”。
蒋天生默许了,本意是想看看他是否有悬崖勒马的醒悟。但从今日会议的表现来看,肥佬黎非但没有半分悔意,反倒愈发显得阴郁、疏远。
有些事,无需挑明。或许过完这个年,第一个要清理的门户,就是内部这颗早已开始腐烂的钉子。
分派完应对东星的任务,靓坤再次开口:“东星那边,水灵和她的徒子徒孙,我来接触。她的根基在大陆广西,未必愿意为了香港这点是非,把全部身家押上去和我们死磕。只要她能保持中立,甚至退出,我们的压力会小很多。”
蒋天生赞许地点了点头。
靓坤话锋却陡然一转,问出了一个让在座多数人都感到意外的问题:“蒋先生,我们为了转型,付出这么大代价,跟港府的关系也搞得这么僵……您这边,有没有尝试联系过大陆派来的特派员?”
蒋天生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困惑:“特派员?什么特派员?”
靓坤心中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按理说应该有的。距离回归没几年了,大陆方面肯定会派人,接触香港各界有影响力的团体和个人,自然也包括我们这些社团。难道……一直没有人联系过您?”
蒋天生皱着眉,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好半晌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有过那么一个电话,自称是什么大陆驻港机构的。但那时候忙得焦头烂额,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应酬电话,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挂断了。”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几位话事人迅速交换着眼神,那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无奈,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与焦灼。社团上下为了转型、为了几万兄弟将来的活路,正在与港府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艰难角力,付出巨大代价;可龙头老大,竟然将大陆方面主动递过来的、可能是未来唯一救命稻草的联系,如此轻描淡写地……错过了?
太子性子最直,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憋住,脱口而出:“蒋先生,有付出总得图个收获啊!我们现在拼死拼活转型,不就是为了97之后有条安稳路走吗?大陆那边主动联系,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您怎么就……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份急切与不满已溢于言表。
其他人虽未像太子这般直接,但面面相觑间,神情姿态,大抵相似。
蒋天生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环视一圈,目光变得锐利而略带压迫感:“前两年是什么光景?你们要我那时就选边站队吗?那时候就跟大陆走得太近,港府会怎么想?会怎么对付我们?铜锣湾的事,只怕来得更早、更凶!”
他顿了顿,语气略微缓和,却透出一股深沉的疲惫与无奈:“路,要一步一步走;棋,要一步一步下。有些关系,亮得太早,就是死棋。时机未到,强求不得。”
靓坤垂下眼帘,凝视着青瓷杯中沉浮舒展的茶叶,不再言语。书房里只剩下雪茄静静燃烧的细微咝咝声,以及窗外遥远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城市底噪。
就在这片压抑的沉默即将吞噬一切时,一直未曾开口的韩斌,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不高,平稳如常,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中,激起了千层浪。
“蒋先生,我这边……倒是有大陆特派员的联系方式。”韩斌顿了顿,迎着所有人瞬间聚焦而来的灼热目光,平静地补充道,“而且,见过面。”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
韩斌仿佛并未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震惊、探究、期待与复杂情绪,继续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语调说道:“对方是大陆公安系统的人,专门负责联络香港……像我们这样的人。”
靓坤心中一动,某些前世的记忆碎片与此情此景隐约重叠——韩斌后来能执掌洪兴,并将社团成功带上转型正轨,莫非根源就在于此?他竟老早就与大陆方面搭上了线,建立了联系。
蒋天生后来出事,其弟蒋天养短暂整合社团后又迅速退往泰国,将权柄交给韩斌……这背后,恐怕也有大陆方面意志的体现与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