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的冬天，风硬得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市中心的京州少年宫，往日里总是回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彩色的滑梯、旋转木马在阳光下闪着活泼的光，可今天，这里却被一圈圈黄色警戒线围得水泄不通，连门口挂着的卡通气球都被撤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刺眼的白底黑字横幅 ——“京州市首期党政干部作风整顿学习班”。
老百姓私下里都叫它 “懒政学习班”，但明眼人都清楚，这哪里是什么学习班，分明是一座搭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精神刑场。
上午九点，几十名穿着统一灰色夹克的干部，低着头，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缓缓走进少年宫的大门。他们曾经都是各局、各区有头有脸的人物 —— 有的是手握审批权的科长，有的是管着一片辖区的街道主任，走在街上身后总跟着几个汇报工作的下属，可现在，他们像犯了错的学生，连抬头看一眼媒体镜头的勇气都没有。灰色夹克的料子粗糙，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衬得他们的身影格外落魄。
孙连城走在队伍的最后。这位光明区的区长，往日里总爱抱着天文望远镜，在自家阳台上看星星，眼神里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淡定，可今天，他推着那辆有些生锈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一个装着洗漱用品的布袋，整个人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狼狈。
少年宫门口挤满了记者，长枪短炮的镜头齐刷刷地对准这支特殊的队伍，闪光灯 “咔嚓咔嚓” 响个不停，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脸上。围观的群众也凑在警戒线外，指指点点，议论声顺着风钻进孙连城的耳朵里：
“看，那个就是孙连城！听说就是因为大风厂那个信访窗口，被李书记当场骂得抬不起头！”
“该！占着茅坑不拉屎，拿着国家的钱不办事，这种官早该好好治治了！”
“你说他是不是真贪了？不然怎么连个窗口都没钱修？”
这些话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绕着孙连城的脑袋打转。他紧紧攥着自行车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想停下来反驳 —— 他没贪，一分钱都没贪！信访窗口没修，是因为光明区财政紧张，钱都优先投到了学校和养老院；他看星星，也只是忙完工作后的个人爱好，从没耽误过正事！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李达康的强势面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只会被解读为 “推卸责任”“不思悔改”。他太了解这位市委书记了，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更容不得下属有丝毫 “懈怠”。
少年宫二楼的阳台上，李达康正双手撑着栏杆，俯瞰着楼下这一幕。他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领口拉链拉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神冷峻得像一位正在检阅战俘的将军。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却丝毫没影响他身上那股雷厉风行的气场。
“达康书记，这么搞…… 是不是有点过了？” 旁边的市纪委书记张树立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他看着楼下那些被记者围堵的干部，眉头皱了起来，“这些同志虽然在工作上有懈怠，对群众诉求响应不及时，但毕竟也是组织培养多年的干部。让媒体这么曝光他们的照片、姓名，甚至还让他们穿统一的‘囚服’似的夹克，这也太伤自尊了。以后他们的工作还怎么开展？家属在亲戚朋友面前，脸又往哪搁？”
“脸？” 李达康猛地转过头，眼神如电，直刺张树立，“这时候知道要脸了？早干什么去了？老百姓在那个半米高的信访窗口前蹲着办事的时候，他们的脸在哪？大风厂的工人因为拆迁补偿问题，堵在政府门口哭的时候，他们的脸在哪？”
他挥了挥手，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树立同志，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京州的干部队伍疲沓太久了，一个个都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混日子，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 让他们在全京州人民面前丢一次脸，让他们知耻而后勇！只有把这股懒劲、散劲彻底打下去，京州的工作才能有新起色！”
张树立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李达康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过身，不再说话。
李达康不知道的是，就在离少年宫不远的一条僻静街道上，一辆黑色的特警指挥车正停在路边。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从外面看什么都看不见，可在车内，祁同伟正隔着单向玻璃，冷冷地注视着少年宫门口的一切。
车里的暖气很足，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祁同伟靠在座椅上，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普洱茶，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神情惬意得像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厅长，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没有阻拦那些自媒体和网络大 V 的拍摄，也没让民警驱散围观群众。”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程度回过头，恭敬地汇报道，“现在网上已经炸锅了，# 京州懒政学习班 #的话题已经上了热搜。虽然大部分网民都在骂孙连城他们‘不作为’‘该骂’，但也有一部分理性的声音开始出现，质疑这种‘公开羞辱’的做法是否合法，是否侵犯了公职人员的人格尊严。”
“很好。” 祁同伟吹了吹杯口的茶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李达康总以为靠‘铁腕’就能立威，靠‘羞辱’就能激发干部的干劲，殊不知他这是在给自己挖坑。他把干部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以为能换来工作效率，其实换来的只有恐惧和怨恨。恐惧或许能维持一时的秩序，但怨恨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遇到一点雨水，就会生根发芽。”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透过车窗，落在远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孙连城身上，眼神深邃：“程度，你记住，在官场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基层干部。他们或许职位不高，但手里握着最实际的权力，也最了解下面的情况。李达康这么做，相当于把自己放在了所有基层干部的对立面。当这些被羞辱的干部发现自己无路可退时，他们就会变成李达康最可怕的掘墓人。”
“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程度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加把火。” 祁同伟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你让人找几个靠谱的笔杆子，在网上发几篇深度评论文章。记住，不要直接骂李达康，也不要替孙连城他们辩解，要从‘法治’和‘人权’的角度去探讨。题目我都想好了，比如《公职人员的尊严边界在哪里？》《行政效能与人格侮辱：一场危险的博弈》《‘懒政’该治，但方法要合法》。要让舆论的风向，从一开始的‘全民骂懒政’，慢慢转变成‘理性反霸道’，让大家觉得李达康的做法‘过了火’‘不合法’。”
“另外，” 祁同伟指了指窗外，目光再次落在孙连城身上，“你去给那位‘宇宙区长’送点温暖。让人给他家送点米面油，再托人带句话，就说‘困难是暂时的，要保重身体，总会有人理解他的难处’。记住，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我们递过去的这根橄榄枝，比任何时候送的大礼都管用。他会记一辈子的。”
“明白！” 程度立刻点头，拿出手机，开始安排工作。
与此同时，少年宫的教室里，“学习班” 正式开始了。没有高深的理论讲解，也没有深刻的思想剖析，只有一遍遍地朗读《京州市党政干部工作纪律条例》，一遍遍地写 “悔过书”—— 要求每个人必须写够五千字，深刻反思自己的 “懒政” 行为，分析对群众、对工作造成的危害，还要制定详细的 “整改计划”。
孙连城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树枝在寒风中摇晃，像一个个无助的手臂，心里一片荒凉。
他想起了昨晚在自家阳台上看到的那颗超新星 —— 通过天文望远镜，他能清晰地看到那颗遥远星球发出的微弱光芒。在浩瀚的宇宙面前，地球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而李达康，连尘埃上的一颗细菌都算不上。可为什么，就是这颗 “细菌”，却能让他这个区长如此痛苦、如此狼狈？
“宇宙啊……” 孙连城在心里长叹一声，眼眶有些发热，“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劫数吗？”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只见祁同伟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警徽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身后跟着两个民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的出现，让原本死气沉沉的教室瞬间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干部都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疑惑。
负责看管纪律的市纪委干部连忙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着尴尬的笑：“祁厅长，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指示？”
“哦，没什么指示。” 祁同伟的声音洪亮而温和，没有丝毫官架子。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干部，眼神里没有训斥，也没有鄙视，只有一种平等的关切，“我就是路过，过来看看这边的安保情况。毕竟这里聚集了这么多同志，又是在市中心，安全问题不能马虎。大家都还好吧？暖气够不够？要不要喝点热水？”
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淌过每个人的心里。这些天，他们听够了训斥、骂声，看够了冷漠、嘲讽，祁同伟这句简单的 “同志”，这句关切的 “还好吧”，竟让不少人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祁同伟没有在前面停留，径直穿过课桌间的缝隙，走到了角落里的孙连城面前，停下了脚步。
孙连城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那支没写一个字的笔，手足无措地看着祁同伟，声音有些沙哑：“祁…… 祁厅长。”
祁同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帮孙连城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灰色夹克衣领。他的动作很自然，就像是对待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没有丝毫刻意和做作。
“连城同志，受委屈了。”
祁同伟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但这短短的七个字，却像是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击碎了孙连城内心最后的防线。这些天积压在心里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他张了张嘴，想对祁同伟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剧烈的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嘴唇在不停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祁同伟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鼓励，声音依旧很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世界，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还有星辰大海。别趴下，有人看着呢。”
说完，祁同伟没有多做停留，也没有和其他人打招呼，转身大步离开了教室，留下一个挺拔而坚定的背影。
孙连城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祁同伟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泪慢慢止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窗外 —— 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但他原本死灰般的心中，却突然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那是复仇的火苗，也是反抗的火苗。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认了。他要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重新站起来，能让李达康付出代价的机会。
教室里，朗读条例的声音再次响起，可这一次，孙连城坐了下来，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只是，他写的不是 “悔过书”，而是 “申诉材料” 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