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日,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残雪,拍打着北平燕王府高大的朱红府墙。
王府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丝凝重与寒意。
燕王朱棣身着一袭暗紫色蟠龙便袍,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大漠北舆图前,目光死死盯在辽东金山的位置,眉头紧锁。
他身形魁梧,面容刚毅,此刻却笼罩在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之中。
僧袍芒鞋的姚广孝,静坐在下首的蒲团上,手持一串乌木佛珠,眼帘低垂,似在入定,又似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朱棣终于转过身,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和忌惮。
“大师,纳哈出……就这么降了?十余万大军,雄踞辽东多年,竟……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冯胜、徐辉祖、蓝玉他们奏报,说是仰仗父皇洪福,将士用命……哼,依本王看,最关键之处,恐怕还是那支……神机营新军!还有那些新式火器!”
他脑海中浮现出探子回报中描述的,那种能发出雷霆怒吼、轻易轰碎城墙的“洪武一式”火炮,爆炸后碎片横飞、杀伤惊人的“开花弹”,以及制式装备神机营新军的燧发枪。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这柄随他征战多年的百炼精钢,在那雷霆火炮面前,似乎也变得苍白无力。
“朝廷有此利器,北元铁骑,何足道哉?可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一股深深的失落与不解,甚至有一丝怨怼,“父皇此次北征,为何……为何不传令于我,命我率北平兵马出关策应?难道父皇……已不再需要我这四儿子,为他戍守北疆,冲锋陷阵了吗?”
姚广孝缓缓抬起头,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洞察世事的幽光。
他并未直接回答朱棣关于兵权的问题,而是捻动佛珠,声音平缓如古井:
“阿弥陀佛。王爷,此次朝廷平定纳哈出,火器之利,固然惊世骇俗,然,在贫僧看来,真正堪称釜底抽薪、杀人诛心之策,却并非战场上的雷霆手段。”
“哦?”朱棣目光一凝,“大师何意?”
姚广孝淡淡道:“王爷可曾细思,朝廷在军事进逼之余,同步推行的那‘经济互市’之策?于边境开设市场,以我大明丰沛之布匹、粮食、茶叶、铁器,交换蒙古部众之牛羊、皮货、马匹。此策看似平和,实则……乃绝户之计。”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赞叹与警惕:“纳哈出麾下将士,亦是凡人,需衣食住行。以往,他们依靠抢掠或与走私商人交易,成本高昂,风险极大。如今,朝廷敞开大门,以公平甚至优惠之价,提供其生活必需,久而久之,其部众对纳哈出之依附必然减弱,战斗力随之涣散。此乃阳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朝廷此举,深得经济战之精髓,其眼光之长远,布局之精妙,实令贫僧……叹为观止。”
他目光扫了一眼朱棣,补充道:“尤其是那布匹,居然是之前市价的一半,质量还远超以往。”
朱棣闻言,瞳孔骤然收缩!
他久在边塞,深知蒙古各部生存之道。姚广孝一点,他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相比看得见的“洪武一式”火炮等新式火器,这种无形的“经济蚕食”,确实更为可怕,更能从根本上瓦解一个势力的根基!
这策略……绝非冯胜、徐辉祖、蓝玉等武将所能想出!莫非……又是应天府那位深居简出、却屡有惊人之举的……皇太孙?
一股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嫉妒、警惕和一丝无力感,在他心中翻腾。
他强行压下心绪,目光锐利地扫向姚广孝,转换了话题,声音压得更低:“江南那边……联络得如何?上次之事,可有留下首尾?”
他指的是暗中接触那些因新式纺车利益受损的江南豪商,试图窥探朝廷动向,甚至寻找潜在“盟友”之事。
姚广孝神色不变,平静回道:“王爷放心。江南来人,皆是心腹,口风极严。虽此前有窥探珍宝楼之人失手被擒,然皆是外围眼线,层级极低,所知有限,且与北平这条线绝无牵连。锦衣卫纵然手段通天,也查不到王爷府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那新式纺车……江南传回的消息确认,其效率确如传闻,堪称恐怖。一机可抵旧式织机十数人之工,布匹质量更优,成本大降。此番朝廷拍卖授权,江南豪商争抢之激烈,前所未有。经确认,金陵珍宝楼总计拍出十二个新式纺车推广名额。朝廷获得了一大笔现银,足足三千多万两,几乎将近朝廷岁入的二倍之多。此物……实乃变革乾坤之神器,其影响,恐远超刀兵。
朱棣默默听着,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庭院中积满白雪的枯枝,心中如同这北国的寒冬,冰冷而复杂。
「大哥朱标,仁厚贤明,位居东宫,深得文武百官拥戴,确实是无可挑剔的储君。」
「自己这般暗中经营,联络外臣,窥探中枢,究竟是对是错?」
「是否……本就应该安分守己,做一个镇守边关、拱卫社稷的贤王,将这一身文韬武略,尽数用于为国开疆拓土、抵御外辱之上?」
这个念头一生出,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轻松和平静。
但旋即,另一种情绪如同野火般烧起!
不甘心!
他朱棣,自问文才武略,哪一点逊于大哥?
为何注定要屈居人下,永为臣属?
这万里江山,难道他朱棣,就真的没有资格问鼎吗?!
而眼前这个看似超然物外的和尚姚广孝,更非善类!
他屡屡以言语挑动自己心中那不甘的火焰,其心叵测!
忠君与野心,安分与不甘,种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让他备受煎熬,难以决断。
姚广孝仿佛看穿了朱棣内心的挣扎,他并未再多言,只是低眉垂目,轻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王爷,世事如棋,乾坤莫测。龙蛇之变,存乎一心。是蛰伏九地,还是雷动九天,非赖人谋,亦看天意。”
言毕,他便不再言语,仿佛真的入定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朱棣沉重而矛盾的呼吸声。
北平的冬日,漫长而寒冷。
而燕王府书房内,那炭火映照下的沉默,比窗外的冰雪更为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