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乾清宫东暖阁。
朱元璋正批阅着奏章,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他刚刚看完了西平侯沐英自云南发回的六百里加急密奏。
信中,沐英对先发制人之策的全力拥护、雷厉风行的战备部署、以及那份沉稳中透着昂扬斗志的回禀,都让他深感满意。
「沐英这小子,不愧是咱的义子!办事稳妥,知兵善战,有他在云南,咱放心。」
「看来,西南之事,可无忧矣。待神机营新军一到,以雷霆之势扫平麓川,西南可保数十年太平。」
他放下沐英的奏章,正准备拿起下一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随即,内侍低声禀报:“陛下,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有要事求见。”
朱元璋眉头微挑。
蒋瓛此时前来,必有非同小可之事。
他沉声道:“宣。”
蒋瓛快步而入,面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苍白。
他行至御案前,并未如往常般直接禀报,而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他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臣……臣万死!有密报呈奏陛下!”
朱元璋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讲。”
蒋瓛双手颤抖地呈上一封密函,并非奏折格式,而是锦衣卫专用的密报纸条。
“陛下,近日,臣奉旨严密监察金陵城内外动向,尤其关注与江南豪商及……及可能牵连藩王之事。”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道:“今日凌晨,安插在城南的暗探回报,监察江南豪商沈氏府邸时,意外从其一名心腹管家外出时遗落的信囊中,截获此物。暗探觉其内容……内容骇人听闻,不敢丝毫耽搁,连夜密报于臣。臣……臣一见之下,魂飞魄散,特来惊扰圣驾!”
朱元璋接过那小小的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陌生,却如淬毒的匕首,直刺他的心窝:
“龙江新船,非为宝货,实为利刃。海道若通,江南根基动摇。—— 北边关切。”
“北边”!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朱元璋的脑海中炸响!
他握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布满老茧的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数九寒天的冻泉,从朱元璋的脚底瞬间涌遍全身,让他周身血液几乎凝固!
他脸上的肌肉僵硬,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却翻涌起滔天的巨浪!
是震惊,是暴怒,是难以置信,更是一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锥心之痛!
「老四……朱棣!」
「竟然真的是你!」
这一瞬间,朱元璋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了无数画面和声音——
是英儿幼时那些看似懵懂、却屡屡应验的“心声”:
「四叔……将来会造反……」
「永乐大帝……」;
是许多年前,少年朱棣在校场上,于众兄弟中率先一箭射中百步外箭靶红心后,转身望向自己时,那混合着汗水、期待与毫不掩饰的孺慕之情的闪亮眼神……那时,他是何等为这个酷似自己、英果类己的儿子感到自豪!
是自己内心深处,对这个最像自己、战功赫赫的儿子的那份欣赏、喜爱,以及……那一丝因英儿“预言”而始终挥之不去且不愿深想的隐忧!
他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信!
他宁愿相信那是孩童的呓语,是无稽的梦呓!
他不断告诉自己,老四只是像自己,有些雄心和脾气,但君臣名分已定,标儿仁厚,英儿聪慧,老四断不会、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可眼前这铁证如山的“北边关切”,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自欺!
「好啊……好个燕王!咱的好儿子!」
「咱还没死呢!你就开始暗中勾结江南豪商,窥探中枢动向,意图阻挠国策,动摇国本!」
「海贸若成,损的是江南豪商的利,乱的是他们的根基,与你燕王何干?」
「除非……除非你早已将他们视为囊中之物,将江南视为未来必争之财赋重地!」
「你这是在为自己铺路!在挖大明的墙角!在挖你老子和你兄长的墙角!」
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暴怒、帝王权威被挑衅的凛冽、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心,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滚、灼烧!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蒋瓛伏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那股恐怖气压。
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将那已被捏得皱巴巴的纸条,轻轻放在御案上。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
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比暴怒更可怕的深渊。
他没有立刻发作,没有咆哮,甚至没有追问蒋瓛更多细节。
因为在他心底最深处,除了杀意,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彻底抹去的不舍和复杂。
那是血脉相连的本能,是对那个酷似自己的儿子的最后一丝期望和挣扎。
「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此事,是否还有隐情?是否被人利用构陷?」
「要不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下。
帝王之心,岂能因私废公!尤其是涉及江山社稷的安稳!
但他需要确认!
需要从另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那里,得到某种印证,或者……
一个台阶。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语气对蒋瓛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蒋瓛连忙道:“回陛下,仅限截获密探、臣及陛下三人!臣已令其严格保密!”
“嗯。”朱元璋微微颔首,“密探有功,重赏。此事,给咱烂在肚子里,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臣明白!臣以性命担保!”蒋瓛叩首。
“继续盯紧沈家,还有……北边来的所有人。一有异动,即刻来报,不得有误!”
“臣遵旨!”
“去吧。”
蒋瓛如蒙大赦,躬身退出,直到走出乾清宫很远,才发觉自己的内衫早已湿透,寒风吹过,冷得刺骨。
暖阁内,朱元璋独自坐在龙椅上,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纸条上,眼神变幻不定。
最终,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无论朱棣是否有心,其行为已触及逆鳞!他必须有所行动,至少,要敲山震虎!
但在这之前……
他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判断。
或者说,他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最终该如何处置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
“来人。”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皇太孙殿下,此刻在何处?”
“回陛下,殿下正在东宫,与属官商议官营海贸章程事宜。”内侍回道。
朱元璋沉默片刻,道:“传咱口谕,让英儿即刻来乾清宫一趟。就说……咱有事,要问问他对海贸后续的一些想法。”
他要听听孙子的心声。他要借着商讨国事的名义,套一套话,看看英儿对“北边”可能出现的阻力,有何看法,有何……预警。
或许,在英儿那里,他能找到最终的答案,也能找到……动手的决心。
内侍领命而去。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等待着孙儿的到来。
一场关乎父子亲情、君臣大义与帝国未来的暴风雨,正在这乾清宫的静谧中,悄然酝酿。
而皇太孙朱雄英,即将被卷入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