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年的北平城,春寒料峭。
燕王府内,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凝重。
燕王朱棣端坐于书房主位,面色沉静,但紧握座椅扶手的指节却微微泛白。
他面前的书案上,并排放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太子朱标以个人名义写来的家书。
信中,朱标语气温和,先是关切地问候了四弟在北平的生活,随后提及父皇今年的六十万寿将至,希望诸位年长的弟弟——秦王、晋王、燕王、周王,能借此机会回京团聚,为父皇祝寿。
信中特别提到,母后马皇后十分想念几个孙儿,希望他们能带着家小一同回京,让老人家享受天伦之乐。
信的末尾,朱标似乎不经意地提及,父皇对英儿提出的一个名为《宗室开拓令》的设想颇为赞许,有意借此番团聚,与兄弟们共同商议,为大明宗室寻一条“向外开拓、共享富贵”的新路。
另一份,则是加盖了兵部大印的正式公文。
行文冰冷而直接:
“奉圣谕,为提升各边镇将领韬略,习新式战阵火器之法,特设‘大明陆军讲武堂’于京师。着令北平都司:即刻遴选骁勇善战、堪造就之将校入京受训。
名单如下:都指挥同知朱能、都指挥佥事张玉、指挥使邱福、谭渊、王忠、陈亨、顾成、徐忠、李彬……克日启程,不得有误!”
这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朱棣在北平经营多年,倚为臂膀、委以重任的心腹爱将!是他燕藩精锐的核心!
如今,竟要被一纸调令,尽数调离北平!
朱棣的目光在两份文书之间来回扫视,心中的疑虑如同窗外的寒雾,越来越浓。
「父皇万寿在九月,如今刚入春便急召诸王携家小归京?仅是祝寿团聚?」
「大哥信中提及的《宗室开拓令》……向外开拓?共享富贵?此言何意?莫非父皇欲效仿古人,行推恩之实,分封诸王子海外?」
「还有这兵部调令!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此时!将我北平能战之将几乎抽调一空!朱能、张玉、邱福……这是要做什么?真是为了学习新式战法?还是……另有图谋?」
「调将、召藩王归京、商议宗室新策……这几件事凑在一起,未免太过巧合!」
一股寒意,顺着朱棣的脊梁悄然爬升。
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来人!”朱棣沉声喝道。
一名心腹内侍应声而入。
“去,请道衍法师过来一趟。要快,勿引人注意。”朱棣吩咐道,语气凝重。
“奴婢遵命。”内侍领命,匆匆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姚广孝便悄然而至。
他依旧是一身灰色僧袍,面容清癯,眼神平静,但若细看,能发现其眉宇间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贫僧参见王爷。”姚广孝合十行礼。
“法师不必多礼,坐。”朱棣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将书案上的两份文书推了过去,“法师请看。”
姚广孝静静地将两份文书看完,脸上古井无波,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精光一闪而逝。
“法师,你如何看?”朱棣盯着姚广孝,沉声问道。
姚广孝放下文书,沉吟片刻,缓缓道:“王爷,太子殿下信中所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情理之中。陛下万寿,召皇子皇孙归京团聚,亦是常伦。”
他话锋一转,语气微凝:“然,兵部这道调令,时机巧妙,名单……更是精准。将王爷麾下栋梁之材,几乎网罗殆尽。此非寻常之举。”
朱棣冷哼一声:“本王亦觉此事蹊跷。父皇寿辰在秋,何以春初便急召?还有那《宗室开拓令》,大哥语焉不详,更添迷雾。调走本王将领,莫非是……京中有人对本王不放心了?”
他最后一句,已是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与寒意。
姚广孝微微摇头:“王爷,是否有人进谗,贫僧不敢妄断。然,近日北平城内,暗流涌动,确有不妥。”
他压低了声音:“贫僧挂单的庆寿寺附近,近日多了不少陌生面孔,看似香客商贩,实则眼神锐利,行动矫健,似在监察往来。贫僧自觉,亦在其注视之下。且北平都指挥使司的张信大人,布政使司的郭资大人府邸周边,亦似有可疑人等徘徊。恐非吉兆。”
朱棣闻言,瞳孔骤然收缩!
姚广孝是他最重要的谋士,行事极为隐秘,竟也被盯上了?连张信、郭资这些与他素有来往的官员也被监视?
这绝不是普通的治安巡查!这是有组织、针对性的严密监控!
是锦衣卫!只能是锦衣卫!
父皇的锦衣卫,已经将北平,将他燕王府,盯得如此之紧了吗?!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将朱棣笼罩。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炭火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朱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锐利地看向姚广孝:“法师,依你之见,眼下该如何应对?”
姚广孝目光沉静,缓缓道:“王爷,圣旨已下,调令已行,此事……推脱不得,亦不能推脱。陛下与太子殿下以亲情为召,王爷若抗旨不遵,或拖延推诿,便是授人以柄,坐实了嫌疑。”
他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为今之计,唯有……奉诏而行。”
“奉诏?”朱棣眉头紧锁。
“不错。”姚广孝点头,“王爷当立即上表,感激父皇、母后圣恩,太子关爱,言明即刻收拾行装,携王妃、世子郡主,并名单所列将领,克日启程赴京,为陛下祝寿,聆听训示。”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朱棣:“王爷需表现得坦荡从容,甚至……可主动奏请,愿为《宗室开拓令》之先锋,为大明开疆拓土!如此,方显王爷忠孝之心,坦荡之怀,或可消弭某些不必要的猜忌。”
“至于京师之行,”姚广孝声音更低,“王爷更需谨言慎行,静观其变。京中局势,未必如表面所见。太子仁厚,皇太孙虽聪慧却年少,陛下……圣心难测,然天家亲情,终究是牵绊。王爷只需恪守臣节,尽人子之本分,见机行事,或可化险为夷,甚至……从中寻得机遇。”
朱棣听完姚广孝的分析,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
姚广孝的策略,是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在形势未明、且己方明显处于被动的情况下,这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
“只是……”朱棣仍有顾虑,“本王若离北平,又将精锐将领尽数带走,北平防务……”
“王爷放心。”姚广孝道,“北平留有副将镇守,且陛下既调将入京学习,短期内必不会对北平用强。王爷在京,反而能让朝廷安心。关键在于,王爷在京中的言行举止。”
朱棣沉吟良久,一股巨大的不甘在胸中翻涌。
「此番入京,犹如自缚双手,踏入虎口……父皇,大哥,你们当真要如此相逼吗?」
然而,冰冷的现实摆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所有情绪。
「然事已至此,除了此法,又能如何?」
眼中闪过决断之色,他重重点头:“好!就依法师之策!本王便奉诏入京,看看这金陵城,到底是歌舞升平,还是……龙潭虎穴!”
他看向姚广孝,语气坚定:“此行,法师需与本王同往!有法师在旁参详,本王心中方能安稳。”
姚广孝合十躬身,平静的外表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在他眼底深处闪过。
「京师,龙虎风云地,正是贫僧寻觅已久,足以搅动天下大势的舞台……」
他语气依旧平和:“贫僧愿随王爷左右,略尽绵薄之力。”
计议已定,朱棣立刻行动。
他先是亲自执笔,写了一封情真意切、充满孺慕之思的奏表,快马送往京师,表示将即刻准备,携家小及被调将领入京祝寿。
随后,他又召来朱能、张玉等被调将领,表面上是勉励他们进京好好学习新式战法,为国效力,实则暗中叮嘱他们入京后需谨慎行事,多看多听少言,一切等到了京师,视情况再议。
三日后,燕王朱棣携王妃徐妙云、世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三子朱高燧,以及姚广孝,并朱能、张玉等一众被调将领,在数百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离开北平,踏上了前往金陵的道路。
而就在朱棣车队离开北平城的同时,一封加密的密信,已从新任北平锦衣卫指挥使的案头发出,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驰向金陵。
信上只有简短的几句:“燕王朱棣已奉诏启程,携家小及名单所列诸将。同行者有僧人道衍(姚广孝)。言行如常,未见异动。”
数日后。
乾清宫中的朱元璋,以及东宫中的朱标、朱雄英,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已知晓了朱棣的一举一动。
一场围绕皇权、亲情与猜忌的暴风雨,随着燕王车驾的南下,正悄然逼近大明的京城。
而此刻的朱棣,坐在南下的马车中,望着窗外渐绿的田野,心中亦是波澜起伏,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或者……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