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朱元璋正批阅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奏本中,弹劾龙江船厂“靡费国孥”、“与民争利”的有之;忧心“开拓海疆”会“引狼入室”的有之;甚至还有拐弯抹角质疑“以匠为官”有违祖制的。
虽说都在意料之中,但如此集中且颇有章法地涌现,仍让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哼!这群蠹虫,还真是闻着腥味就一拥而上!」
「风浪是大,可这鱼……是不是有点多得超出预料了?牵连出的官员胥吏,比咱想得还要多些。」
「按咱以前的性子,让蒋瓛把证据一摆,直接抄家砍头,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可如今……标儿仁厚,英儿又常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要讲究个‘律法章程’……唉,杀得太狠,确实容易让底下人人心惶惶,耽误正事。」
「可若不加以严惩,这股歪风邪气又如何遏制?真是棘手……」
朱元璋揉了揉眉心,心中罕见地泛起一丝犹豫。
他甚至萌生出一个念头:
「要不……把英儿那小子叫来?这小子鬼点子多,说不定有什么新奇的法子,既能收拾了这群宵小,又不至于搞得朝堂震动?」
正思忖间,殿外内侍躬身入内禀报:“陛下,太子殿下、皇太孙殿下,于殿外求见。”
朱元璋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笑意,心中暗道:
「嘿!说曹操,曹操就到!咱刚想到这小子,他就来了!还带着标儿一起,看来是真有要事。」
「正好!且听听这小子,又有什么高见。」
“宣他们进来。”
朱元璋放下朱笔,整了整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威严。
朱标与朱雄英父子二人步入暖阁,行礼如仪。
“儿臣(孙儿)参见父皇(皇爷爷)。”
“平身吧。”
朱元璋目光扫过二人,最后落在朱雄英身上,“这么晚过来,有何要事啊?”
朱雄英上前一步,先将龙江船厂提举老匠头禀报的困境,以及蒋瓛所言的背后黑手——江南豪商串联贿赂、散布谣言之事,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朱元璋静静听着,不置可否,这些他早已通过锦衣卫了如指掌。
朱标在一旁补充道:“父皇,如今市面流言纷扰,国子监亦有不明就里的生员受其蛊惑,长此以往,恐于新政推行不利。儿臣与英儿商议,觉此事关乎舆论民心,需慎重应对。”
朱元璋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朱雄英:“嗯,舆情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英儿,你方才说想到了法子?说来听听。”
他心中实则已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个总能带来惊喜的孙子,此番又能拿出什么妙计。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来。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用尽可能符合这个时代认知、却又直指核心的语言,阐述了他的构想:
“回皇爷爷,父王。孙儿以为,天下谣言之所以能滋生蔓延,其根源在于信息不通,上下阻隔!”
“许多利国利民的好政策、好事情,经由层层传递,到了地方,往往变了味道,或被小人曲解,或被愚民误解。而朝廷的德政、边疆的捷报、乃至像新式农具、高产作物这等惠及万民的良法,百姓却往往无从知晓,或知之不详。”
“因此,孙儿斗胆设想,我们何不主动为之?我们现有通政司刊行邸报,然而邸报多在官员之间传阅,内容艰深,百姓无缘得见。”
“我们可以由朝廷出面,另创办一份报刊,或可命名为——《大明日报》!仿照邸报传递之例,但范围更广,直抵州县!将此报作为朝廷之喉舌,将皇爷爷关爱百姓的谕旨摘要、朝廷的重大政令与解读、边疆的捷报、各地祥瑞、以及像番薯、土豆种植法这类利于民生的格物新知,择其要者,用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字,刊印于一张纸上!”
“然后,利用我大明遍布天下的驿站系统,将此报快速发往各省、府、州、县衙门,张榜公布,并允许民间书坊抄传、售卖,甚至可由识字的乡绅、里长在乡间诵读讲解!”
“如此,则天下臣民,无论士农工商,皆能及时、准确地听到朝廷的声音,知晓皇爷爷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苦心,了解国家正在发生的好事、实事!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散布的谣言,在朝廷公开、透明的信息面前,必将不攻自破!此所谓‘阳谋’破‘阴谋’也!”
“长此以往,民心自然归附,奸邪难以滋生!此乃掌控舆论、引导民心、推行新政的无上利器!其所蕴含的力量,无形无质,却堪比千军万马!”
随着朱雄英的阐述,一幅前所未有的信息传播与控制蓝图,展现在朱元璋和朱标面前。
朱标先是愕然,随即陷入深思,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内心已然翻江倒海!
「将朝廷政令、捷报、农事,直接刊印散发天下?让百姓直接听到朝廷的声音?」
「这……这想法何其大胆!简直是在颠覆千年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成规!」
「若真能办成,确实可以打破胥吏、乡绅对信息的垄断,让皇恩真正直达黎庶!对于推行新政,安抚民心,其利无穷!」
「然则……此事牵涉太广。如此直白通俗地传递政令,士林清议会如何看?会不会认为朝廷失了体统,过于亲近草莽?那些地方官,又岂会心甘情愿让出这解读上意的权柄?」
「可是……英儿说得对,信息不通,方是谣言温床。若想根除弊端,非此雷霆手段不可!」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英气勃发的儿子,一丝担忧最终被巨大的欣慰与决断所取代。
「英儿此策,眼光之长远,思虑之周全,已远超寻常治国之策!这已是在构建一套由上至下的教化与沟通体系!些许阻力,与这千秋功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此策,必须行!」
而朱元璋,更是听得眼中精光爆射!
他起于微末,深知信息的重要性,也深知底层百姓容易被蒙蔽。朱雄英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大明日报》?朝廷喉舌?驿站散发?民间抄传?」
「让咱的旨意,让朝廷的政令,直接让老百姓知道?让那些贪官污吏、豪强劣绅没法在中间搞鬼?!」
「妙啊!妙极了!」
「这小子,简直是个天才!这不是简单的平息谣言,这是要从根本上,把天下人的‘耳朵’和‘眼睛’都抓在朝廷手里!」
「咱以前只想着用锦衣卫监视百官,用酷刑震慑宵小,却从未想过,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去争取天下民心!」
「这确实是阳谋!是堂堂正正之师!比单纯的杀人立威,要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掌控了这报纸,就相当于垄断了最快、最权威的信息发布渠道!」
「到时候,咱想让大家知道什么,大家就知道什么;咱想引导大家怎么想,大家就会怎么想!」
然而,就在这时,朱元璋敏锐地捕捉到了朱雄英心中一闪而过的另一个心声:
「等这《大明日报》办起来,深入人心,发行量大了以后……还可以在上面留出些版面,让那些商人出钱,刊登他们商品的信息,广而告之……」
「嘿嘿,这‘广告费’收起来,估计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正好补贴报社开销,说不定还有盈余充入国库……哈哈哈……」
“广告费?”
朱元璋先是一愣,随即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好小子!亏你想得出来!在朝廷的报纸上,给商人登卖货的讯息?还收钱?」
「这……这成何体统?!朝廷脸面还要不要了?与那些市井招贴何异?简直有辱斯文!」
他本能地想要斥责这简直“有辱斯文”、“与民争利”的想法。
但转念一想,那股怒火却被一个无比现实的念头压了下去:
「等等……」
「商人逐利,若真能在朝廷的报纸上登广告,必然趋之若鹜。这钱……不赚白不赚啊!」
「而且,如此一来,报纸不仅能引导舆论,还能自己赚钱,甚至反哺国库?减少朝廷开支?」
「标儿常劝咱与民休息,不可加赋。英儿这法子,等于是从豪商指缝里抠钱,既充盈了国库,又未盘剥小民……虽略显铜臭,然若能以商养政,减轻国库负担,倒也不失为良策。」
「至于体统……初版之时自然不可,待这报纸站稳脚跟,深入人心之后,再寻机试行,似乎……也无不可?」
想到这里,朱元璋看向孙子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叹,有欣慰,也有一丝对自己可能已经“跟不上年轻人想法”的微妙自嘲。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恢复古井无波,沉声问道:“英儿,你这《大明日报》的设想,颇为新奇。然,此事关系重大,初创之时,内容需绝对稳妥。你以为,初期当以何为主?”
朱雄英早已胸有成竹,立刻答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初创期内容必须严格筛选,以稳固人心、彰显皇恩、推广善政为主。可包括:一、皇爷爷关爱民生、激励农桑的谕旨摘要;二、朝廷颁布的利民新政解读;三、边疆大捷、四海宾服之喜讯;四、如番薯推广、新式农具等利国利民的格物新知。务必确保字字真确,事事利国,如此方能取信于民,树立权威。”
朱元璋听完,缓缓颔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他看向朱标:“标儿,你以为如何?”
朱标深吸一口气,躬身道:“父皇,儿臣以为,英儿此策,高瞻远瞩,利在千秋!若施行得当,确可收引导舆论、安抚民心、助推新政之奇效!儿臣附议!”
“好!”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声如洪钟,“既然如此,此事便定下了!”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朱雄英:“英儿,这创办《大明日报》之事,就由你全权负责筹办!一应人员、章程、内容把控,由你拟定初稿,报与你父王和咱审定!蒋瓛及其锦衣卫,会全力配合你,确保信息畅通,无人敢从中作梗!”
“记住!此报乃国之大器,初创期,内容务必谨慎,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孙儿遵旨!定不负皇爷爷、父王重托!”
朱雄英强压心中激动,躬身领命。
他知道,一件足以影响大明未来舆论走向的利器,即将在他手中诞生。
看着孙子领命时那沉稳中带着锐气的模样,朱元璋心中豪情顿生,之前的烦闷一扫而空。
「报纸……广告费……嘿嘿,有点意思。」
「就让咱看看,你这小子,还能用这笔‘无形的权力’,给咱大明,带来多少惊喜!」
「这潭水,是越搅越浑,还是越搅越清?咱,拭目以待!」
乾清宫的烛火,映照着祖孙三代人,一场关于信息与舆论的变革,就在今夜,由一位少年提出,一位太子支持,一位帝王拍板,正式拉开了序幕。
一颗名为“信息”的种子已被悄然埋下,它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破土而出,悄然改变这个庞大帝国沟通、治理与思考的方式。
大明的历史,就在这烛影摇红间,悄然转向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