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灯烛通明。
朱元璋并未在御案后批阅奏章,而是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常服,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
他的目光,正凝注在辽东那片辽阔的疆域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辽东都司”几个字上缓缓摩挲,眉宇间带着思虑的沉凝。
北元虽已远遁,然其残部犹在,辽东广袤,女真诸部时叛时附,实为心腹之患。
新军编练,粮草转运,移民实边……千头万绪,皆需他这开国之君劳心裁定。
“皇爷爷,孙儿求见。”
殿外传来朱雄英清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声音。
朱元璋眉头微展,转过身,脸上那属于帝王的冷硬线条柔和了些许:“是英儿啊,进来吧。”
朱雄英步入殿中,行礼后起身,烛光映照在他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庞上,眼中闪烁着一种振奋的光芒。
“孙儿参见皇爷爷。今日前来,是有两桩喜事,要向皇爷爷禀报。”
朱雄英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也有一丝与至亲分享喜悦的亲近。
“哦?两桩喜事?”
朱元璋在暖炕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锦凳,示意孙子也坐,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笑容,“说来听听,让咱也高兴高兴。可是那‘青霉素’之事,有了进展?”
自从从孙子处得知“青霉素”乃是可以治愈爱子、改变其原本命运的“神药”,他便格外关注。毕竟标儿的身体,始终是他心底最深处的隐忧。
“皇爷爷圣明!”朱雄英在锦凳上坐下,身子微向前倾,语气中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欣然。
“青霉素研制,确有关键突破。孙儿今日召见了格物院的李、王二位博士,他们依据孙儿此前所授思路,已在霉菌培养、油水分离、炭粉吸附三步上取得显着成效,卡在了最后‘酸洗碱提’的纯度难关。”
他顿了顿,见皇爷爷听得专注,继续道:“孙儿思及,酸液纯度不足,或可借鉴内府珍品司蒸馏提纯御酒之法。已特调该司专司白酒提纯的老匠头前往格物院,会同二位博士合力攻关。此老匠头浸淫此道数十年,经验老到,或有奇效。孙儿已许其调用一应物料、器皿,不惜代价,务求早日攻克此关。”
朱元璋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波澜微起。
「青霉素……关乎标儿性命的神药……终于有了眉目。」
「借鉴酿酒提纯之法?倒是奇思妙想。咱大孙总能于常理之外,另辟蹊径。」
「不惜代价……好,本该如此!只要能成,倾内帑之力又何妨?」
他似乎已能看到,那“神药”被研制出来,改变爱子命运的画面……
这幅画面,让他冰冷刚硬的心底,泛起一丝灼热的期盼。
“好,此事咱大孙办得妥当。”
朱元璋缓缓颔首,语气是罕见的温和与肯定,“所需钱粮物料,一应支取,不必吝啬。太医院、格物院、内府珍品司,皆需全力配合。此药若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英儿,用心去做。”
“孙儿遵旨!必不负皇爷爷重托!”
朱雄英郑重应下,心中亦是一松。
“嗯,这算是一喜。”
朱元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在孙儿脸上,带着考较与淡淡的愉悦,“那第二喜,又是何事?莫非,是东瀛那边,有消息了?”
朱雄英精神一振,点头道:“皇爷爷明鉴,确是东瀛之事。方才魏国公府徐增寿来报,南朝后龟山、北朝后小松所遣新使者,已携厚礼与国书抵京。”
接着,他便将徐增寿所报之事,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向朱元璋叙述了一遍:
南北两朝如何进献厚礼,如何私下重金贿赂徐增寿以求斡旋,其核心诉求除了敲定之前议定的两千旧铳,便是渴望求得新式火器,尤其是燧发枪,至少也是火绳枪,以及他们急切求见,欲当面商议开港、驻官、追剿等条款的动向。
朱元璋听着,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已是念头飞转,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怪不得咱大孙,如此兴奋。原来是这小子盯上的那座‘石见银山’,有门儿了。」
「卖一批兵仗局库房里快生锈的破烂火铳,按照咱大孙上次定的价,一支五百两,总共四千支,就能换回整整二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嘿,这买卖,做得!简直是空手套白狼!」
「用这些换回来的银子,正好打造更多新式火铳火炮,装备神机营新军!加速扫平北元残余,彻底解决北疆之患!一进一出,朝廷实力大增,此乃一举多得!」
「更别说,还有英儿心念念的那座银山……好家伙,上次孙子心声中提及的拼命挖一年‘几千万两’……想想都让人心头发热。」
「若真能握在手中,咱大明国库,将丰盈到何等地步?永绝边患,造福万民,皆有了底气!」
想到那白花花似乎无穷无尽的银山,纵然是朱元璋这般心志如铁的开国帝王,胸腔中也忍不住涌起一股热流。
那不仅是钱,那是国运,是江山永固的基石!
但激动归激动,老辣的政治本能让他瞬间压下心绪,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的操作层面。
他放下茶盏,手指在炕几上轻轻敲了敲,目光深沉地看向朱雄英:“嗯,东瀛使者到了,厚礼也收了,他们的胃口,咱也知道了。英儿,你方才说,他们除了想要之前议定的那批旧铳,还痴心妄想,索要新式火器?对于这新来的两位使者,所提的这些要求,你待如何应对?”
这话问得平淡,却带着帝王的审视与考较。
他想听听,自己这好圣孙,面对这明显的“得寸进尺”,有何具体谋划。
朱雄英早已成竹在胸,闻言坐直了身体,清晰而沉稳地答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应对之策,需秉持以下原则,亦可分而治之。”
“其一,火器之事,底线不可破。此前与皇爷爷、父王议定,只售予其等淘汰之旧式火铳,此乃底线,绝不可更易。新式燧发枪乃至火绳枪,乃我军国之本,断无可能售予外藩,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朱元璋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懂得守住根本,不错。」
“然,”朱雄英语气一转,“对方既然加码求购,且流露出对‘快速交割’的极度迫切,可见其心之切,其境之危。大明正可顺势而为,稍作‘让步’,以示天朝上国之‘宽仁’,实则握紧主动。例如,可明确告知,旧铳交付,按订单先后、付款快慢排序。允其以足色现银或紧要物资,一次付清全款者,非但优先供货,更可享九折之惠。此既可速得巨利,充实国库,亦能进一步获取大明所需之战略物资,更可催其竞相筹款,一举数得。”
「以利诱之,加快回款,还能换战略物资…………好算计。」朱元璋心中暗忖。
“其二,彼等如此急切,甚至不惜重金贿赂,足见其国内战事或已至关键,彼此均需外力打破均势。是我大明占据主动,而非有求于彼。即便只售予旧铳,其性能亦远超东瀛南北二朝现有之刀剑,足以令其战力陡增。彼等断无因未能获得新铳,而放弃交易之理。主动权,在我。”
朱雄英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洞悉局势的自信。
“其三,关于开港、驻官、允我追剿等条款。彼等要求面谈,无非是想讨价还价。然,孙儿上次接见其旧使时,曾对北朝使者小野寺义暗示,若其表现‘恭顺’,或可奏请朝廷,正式册封幕府将军为‘东瀛国王’。此诺,对其诱惑极大。北朝足利义满,必更为迫切渴求此名分,以压南朝一头。在此大利诱之下,些许通商条款之让步,对其而言,并非不可接受。”
“至于南朝,”朱雄英嘴角微冷,“其势弱,更需我朝火器以存续。为求得臂助,开放一二港口,允我派驻官员管理商务,乃至允我水师追剿倭寇时借道,恐怕……是其必须付出的代价。毕竟,与亡国相比,些许权柄之让渡,又算得了什么?”
他略一停顿,总结道:“故而,孙儿以为,此番谈判,优势尽在我方。彼等有求于我,而我持其必得之物。旧铳可售,然价高且需现银或物资;新铳绝无可能;开港、驻官、追剿之权,必须写入条约,不容置疑。至于具体港口……孙儿仍属意‘温泉津’。此地位置关键,据孙儿所览前元海图杂记及渔民传闻,其附近或有矿藏,颇具价值。纵使不中,以此为基,控扼东瀛海,经营海贸,亦稳赚不赔。”
他面上一派为朝廷考量的诚挚,心中却掠过一丝狡黠与笃定:
「上次和父王说是梦见,算是糊弄过去。这次‘海图杂记、渔民传闻’……这理由虽略显牵强,但也算有个由头。」
「皇爷爷何等英明,或许不信,但只要利国,他便不会深究。」
「毕竟,真正的理由——石见银山,此刻说出来太过惊世骇俗。无妨,待日后银山显现,一切自明。」
「石见银山……我来了!」
一股混合着先知先觉与开创历史的激越感,在他胸中悄然升腾。
「任你南北朝如何狡黠,在此大势之下,也玩不出什么花样。这银山,迟早是我大明囊中之物!」
朱元璋将孙儿的心声听了个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句“石见银山……我来了”,让他差点没绷住脸。
「臭小子,装得还挺像,上次跟你父王说是做梦。这次是什么海图杂记、渔民传闻,分明就是冲着那石见银山去的!」
「终有一天等咱,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咱倒是要看看那时你又是一副什么表情。哈哈哈.......」
但他面上丝毫不露,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不疾不徐地敲着炕几,仿佛在权衡利弊。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朱雄英说完,便垂目静候,等待皇爷爷的决断。
他相信,自己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利益清晰,皇爷爷没有理由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