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檀香袅袅。
朱元璋端坐于龙椅之上,身着常服,面容沉静如古井无波。他手中握着一份奏折,目光却越过纸面,落在殿中肃立的朱标与朱雄英身上。
“儿臣参见父皇。”朱标躬身行礼。
朱雄英紧随其后,动作一丝不苟。
“孙儿参见皇爷爷。”
朱元璋微微颔首,放下奏折:“起来吧。东瀛的事,办完了?”
朱标上前一步,将国书签订的过程详细禀报。从条款确认到用印钤盖,从南朝急不可耐地支付全款,到北朝使者懊恼不甘的神情,事无巨细,条理分明。
“南朝使者北畠显能当场支付了九十万两银票,儿臣已命兵部优先安排火铳起运。”朱标声音平稳,“北朝使者细川满元虽未当场付款,但承诺三日内必会凑齐银两。”
朱元璋手指轻叩扶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嗯,办得不错。”
他目光转向朱雄英:“英儿,此事你出力不少。后续东瀛事务,你有何想法?”
朱雄英上前半步,拱手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东瀛之事方才起步。‘温泉津’口岸建设、市舶司派驻、商队往来,皆需专人负责。孙儿斗胆举荐一人——徐增寿。”
“徐增寿?”朱元璋眉头微挑,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顿。
朱雄英不疾不徐道:“正是。此次与东瀛使者接触,徐增寿办事颇为得力。其兄徐辉祖为神机营指挥使,忠心无二。徐增寿现为孙儿伴读,尚无具体实职,孙儿以为,或可授一官职,专理东瀛往来。”
朱元璋目光深邃,心中暗忖:
「徐家…徐达之子。徐辉祖已掌神机营,若再让徐增寿涉足外交…」
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徐增寿年方几何?”
“回皇爷爷,十五岁。”
殿内一时寂静。
朱标眉头微蹙,上前道:“父皇,儿臣以为,徐增寿虽聪慧,然毕竟年幼。东瀛事务关系重大,恐难胜任。”
朱元璋不置可否,目光仍停留在朱雄英身上:“咱大孙,以为如何?”
朱雄英目光清澈,从容应道:“父王所虑极是。然孙儿以为,治国不在年齿。孙儿自己也不过十三岁,蒙皇爷爷与父王信任,得以参与国事。徐增寿年长孙儿两岁,又通晓兵事,为人机敏,实为合适人选。”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有不明之处,孙儿自当从旁提点。若遇拿捏不定之事,必令其请示,绝不敢擅专。”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
他凝视着这个早慧的孙子,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投军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不也是凭着一腔热血与机敏,在乱世中闯出一片天地?
「有志不在年高…」
朱元璋心中暗叹。
「大孙,倒有咱当年的气魄。」
他目光扫过朱标,见太子虽仍有顾虑,却并未再言,显然是被儿子的话所触动。
“好。”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既如此,便授徐增寿鸿胪寺主事,专理东瀛往来。俸禄按从六品,实职视事。英儿,你要好生提点。”
朱雄英躬身行礼:“孙儿领旨,必不负皇爷爷所托。”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恢复平静:“父皇圣明。”
朱元璋微微颔首,忽又问道:“英儿,那南朝如此急切购咱火器,你以为其国内形势如何?”
朱雄英略一思索,答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南朝必是形势危急,方如此孤注一掷。众所周知,南朝国库已近枯竭,九十万两,对其而言,绝非小数。然其却仍不惜代价,一次性拿出。若非面临存亡之危,断不会如此。”
“嗯。”朱元璋目光深邃,“那你以为,咱大明当如何应对?”
“孙儿以为,当依约交付火器,以示诚信。但同时,应加快‘温泉津’口岸建设,尽快派驻官员。南朝越弱,北朝必越强。我大明需在二者间维持微妙平衡,必要时或可对南朝给予适当支持,方能使东瀛长久分裂,无力威胁我海疆。”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扬:“好,好!咱大孙,竟比你爹当年强多了。”
朱标闻言,非但不恼,反而面露欣慰之色。
朱元璋站起身,走下台阶,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记住今日之言。治国之道,在于平衡。稍后,好生安排徐增寿之事。”
“孙儿遵命。”朱雄英再行一礼。
正欲告退,朱元璋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对了,你昨日说那‘牛痘’预防之策,可有进展?”
朱雄英神色一整,肃然回道:“回皇爷爷,孙儿昨日从文渊阁查阅相关古籍后,已连夜召见太医院院使及精于瘟疫、疡科的太医。已将‘牛痘’预防天花之法的设想、探查民间牧牛者实情的计划、以及小范围试验的章程,都与他们详细交代了。”
“哦?”朱元璋在龙椅前踱了两步,“太医们作何反应?可愿依你的法子行事?”
“起初确有疑虑,”朱雄英如实禀报,“太医们认为‘以畜防人’闻所未闻,担心引发不测。但孙儿以现有疗法收效甚微、疫情如火不容拖延为由,又以皇爷爷授予的全权为凭,最终说服了院使。”
“他已领命,今日便会开始着手两项要务:一是派人寻访京畿牛场,找寻自然生有牛痘的牛只,取其纯净痘浆;二是严格遴选自愿试种之人,于城外僻静处设隔离院落,由太医亲自操作、观察、记录。一切章程,今日午后便会呈报上来。””
朱元璋听着,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目光深沉。
「昨夜方交代,今日便有章程…咱大孙,办事倒是雷厉风行。」
「以畜防人…听来匪夷所思。可若真能成,便是活人无数的不世之功。太医院院使那老儿,医术精湛,为人也谨慎,他能应下,说明此法定有几分值得探究的理据。」
「只是…拿活人试那牛身上的痘疮,终究是险招。万一不成,反酿出更大祸患…」
想到这里,朱元璋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电,殿内空气仿佛随之凝滞。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道:
“英儿,此事你有多大把握?咱要听的是实话。这不是儿戏,是将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牛身之毒,种入活人之躯!若有万一,便是咱祖孙,也担不起这千秋骂名!”
朱雄英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皇爷爷在考量此事风险,也是在考验他的判断。
他略一沉吟,坦然道:“回皇爷爷,此乃前所未有之尝试,孙儿不敢妄言有十成把握。然,孙儿查阅前代杂记,多条互证,牧牛者少患天花乃是事实。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值此疫病横行、无有良策之际,循此线索探寻一线生机,总好过坐以待毙。且试验之法,孙儿已要求务必稳妥:选人严格,隔离周密,观察详尽。纵使不成,也应能将风险控在最小范围,不至酿成大祸。”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皇爷爷,此事关乎万千百姓性命。孙儿既领此命,必当殚精竭虑,谨慎行事。但求皇爷爷相信孙儿,允孙儿与太医们,为这金陵百姓,搏一线生机。”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朱标看着儿子,眼中既有为父的担忧,又有为储君看到后继有人的欣慰。
他深知此事的风险和分量,但更明白儿子此刻展现出的担当与果决,是何等可贵。
朱元璋久久凝视着孙子,那双深邃的眼眸似是要看穿他的灵魂。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有审视,有期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好。”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地,“天花疫情,是燃眉之急;东瀛通商,是长远之策。这两件事,咱都交给你了。”
他站起身,走到朱雄英面前,高大身影带来的威压如山如岳,目光如炬:
“记住,这两副担子,一内一外,都关乎国运,关乎黎民。咱准你全权行事,但若有差池,咱亦唯你是问!务必给咱,都办得妥妥当当!”
“孙儿领旨!”朱雄英撩袍跪地,朗声应道。
膝盖触及御前金砖的冰凉,仿佛瞬间贯通全身,让他激荡的心神为之一清。
与此同时,两幅画面交错闪过脑海:
一幅是桃花渡百姓被天花折磨的惨状,另一幅是“温泉津”外波涛之下隐约闪烁的银光。
「内安黎民,外拓利源……」
这念头如烙印般刻下。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定不负皇爷爷重托!必当谨小慎微,内外并举,以解疫患,以开海疆!”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稳与决心。
朱元璋看着孙子伏地的身形,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随即隐去,挥了挥手:“去吧。徐增寿的任命,咱会让人即刻下文。天花试验的章程,午后呈来,咱要亲自过目。”
“是!孙儿告退!”朱雄英再拜,起身,缓缓退出乾清宫。
殿门在身后轻轻关闭,隔断了殿内沉凝的气氛。
走在宫道之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朱雄英轻轻吸了一口气,方才殿中那无形的压力似是还萦绕在肩头。
东瀛的棋盘刚刚布下第一颗子,天花的战争也才刚刚吹响号角。
两副担子,都已实实在在压在了他的肩上。
「徐增寿…牛痘…温泉津…石见银山…」
千头万绪在脑中飞转,但他的眼神却愈发清明坚定。
路,已选定。
担,已挑起。
剩下的,便是一步一步,走下去。
乾清宫内,朱元璋独立窗前,望着孙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语。
朱标侍立一旁,亦是无言。
他隐隐愈发觉得,竟越来越看不透自己这个儿子。
那些精妙绝伦的谋划,那些闻所未闻的方略,似是并非全然源于书本与教诲,倒像是……
从天外飞来,或自梦中携来。
但更多的却是欣慰,究其效果,确实利于朱家,利于大明,利于天下百姓。
“标儿,”朱元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你说,咱把这副担子,是不是过早压在他肩上了?”
朱标沉默片刻,轻声道:“父皇,玉不琢,不成器。英儿他…担得起。”
“是啊,”朱元璋望着窗外巍峨的宫墙,目光深远,“他担得起。只是咱这心里…罢了,能者多劳。这大明的江山,终归是要交到你们手上的。”
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似乎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