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
冰冷的泥浆疯狂地涌入何红萍的口鼻,剥夺了她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要将她的骨头碾碎。视野被浑浊的黑暗吞噬,耳边只剩下泥石流咆哮的轰鸣和车身被扭曲撕裂的刺耳声响。
意识在痛苦的漩涡里沉浮。
二十八年的光阴,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飞速掠过。孤儿院里捧着书本的孤寂身影,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寒暑,拿到农业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狂喜,硕士毕业典礼上流下的热泪,还有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母校植物学讲师时的那份笃定……
十几年寒窗苦读,刚刚在讲台上站稳脚跟,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难道一切就要终结在这片无名的山坳里了吗?
六月初,为了一个重要的植被考察课题,她与系里七八名老师一同进山。出发时还是晴空万里,谁能料到山区天气骤变,顷刻间暴雨如注。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当机立断决定原路返回,但还是晚了一步。山体在饱和雨水的浸泡下轰然滑坡,恐怖的土石洪流瞬间吞没了道路。
她所乘坐的越野车,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落叶,被无可抗拒的力量裹挟、冲撞,然后彻底淹没。
冰冷的绝望感,比泥浆更刺骨。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何红萍模糊地想:就这样结束了吗?真是不甘心啊……
黑暗,彻底的,万籁俱寂的黑暗。
1967年正月初二
滇省通县城郊何家村
村东头何家
“……平儿?平儿?你醒醒,别吓妈啊!”
“……妹?妹妹?能听见吗?”
嘈杂,急切,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模糊糊地传入耳中。
何红萍艰难地想睁开眼,却感觉眼皮重若千斤。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只有额角处传来一阵阵钝痛。
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燥热和……身下坑席粗糙的触感,以及身上覆盖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厚重棉被。
这不是冰冷的泥浆,也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她猛地用力,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模糊的光线映入,适应了片刻,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低矮的土坯房顶,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一盏小小的钨丝灯泡悬在梁下,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几张写满关切和焦灼的脸庞凑在近前。
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面色憔悴却眉眼利落的妇女,正红着眼圈,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心粗糙而温暖。一个穿着半旧工装、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床边,眉头紧锁,黝黑的脸上满是担忧。旁边还挤着两个半大的男孩,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眼神聪慧,一个十来岁,虎头虎脑,此刻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这是哪里?这些人是谁?
剧烈的头痛袭来,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
何虹平……八岁……滇省通县下面何家村……父亲何天能,县运输公司的司机……母亲李秀兰,公社供销社糖果柜台的售货员……大哥何承平,十四岁,二哥何启平,十一岁……奶奶张翠花……
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一个尖刻的老太太脸上,因为她不肯交出过年时好不容易攒下的五毛钱压岁钱,被那老太太用力推搡,额头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嘶——”额角的钝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同时闭上眼睛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