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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母水双凤和小姨李秀梅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带着孩子回家了。何家小院恢复了短暂的宁静,但那些由家长里短牵扯出的、关于老何家其他几房的阴影,却像初春挥之不去的凉意,萦绕在何虹平的心头,尤其是三叔何天良家那五个“可怜的堂姐妹们”。

她拥有前世的记忆,对“重男轻女”有着更深刻也更无力的认知。在这个物质匮乏、观念陈旧的年代,女儿在某些家庭里,几乎与“赔钱货”划等号。她们往往得不到良好的照料,更别提教育资源,早早就要承担家务,甚至成为交换利益的工具。原主记忆中关于三叔何天亮一家的片段很少,只模糊记得那几个堂姐妹总是怯生生的,穿着打满补丁、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在三婶叶春燕尖锐的呵斥声中像受惊的小兔子。

可过年时在老宅看到的来儿姐她们都很可怜,她现在也是个小孩子,帮不了太大的忙,只能私下教她们认识几个字,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块分点给她们。

几天后的傍晚,何天能跑车回来,带回了单位发的几块肥皂和一条不算大的腊肉。李秀兰脸上带着笑,算计着腊肉能切下多少炒菜,多少留着待客。何启平围着父亲转,叽叽喳喳说着修理铺的见闻。何承平也从书本里暂时抬起头,享受着这片刻的家庭温馨。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带着怯意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啜泣。

何虹平正坐在门槛上剥豆子,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两个瘦小的身影互相搀扶着站在门口,正是三叔家的老二念儿和老三盼儿。念儿看着顶多七八岁,盼儿才五六岁,两人都穿着单薄破旧的夹袄,小脸冻得发青,头发枯黄。念儿脸上还带着一道明显的红痕,像是被什么抽打的,盼儿则不停地吸着鼻子,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念儿?盼儿?咋了这是?快进来!”李秀兰也看到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她们。

两个小女孩瑟缩着不敢动,还是念儿鼓足勇气,带着哭腔小声说:“二伯娘……姐姐,姐姐摔了,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娘不在家,爹……爹不管……”

何虹平心里一沉。磕破了头?这可不是小事。

何天能眉头紧皱,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大步走过去:“在哪儿摔的?你爹呢?”

“在……在家里,磕到墙上……”大丫吓得往后缩了缩,“爹……爹在屋里喝酒……推,推的。”

何天能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何天良所在的钢厂家属区离运输站不算太远,但也不算近。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去推自行车:“秀兰,拿点干净的布,再拿点钱!承平,你看家!启平,跟我去一趟!”

李秀兰赶紧应声,手脚麻利地找来旧床单撕成的干净布条,又塞给何天能几块钱。何启平也立刻跟上父亲。

何天能临走前对念儿盼儿说:“你俩先在二伯家待着,别怕。”

两个小女孩这才怯生生地挪进院子。李秀兰看着她们单薄的衣服和惊恐的眼神,心疼地叹了口气,拉着她们到厨房灶台边暖和,又拿出早上剩下的半个窝窝头,掰开了分给她们。

何虹平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注意到念儿接过窝窝头时,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盼儿更是吃得差点噎住。那是一种长期处于饥饿状态下的本能反应。

“慢点吃,喝点水。”李秀兰给她们倒了温水,声音放得更柔,“来儿怎么摔的?你娘和妹妹们去哪儿了?”

念儿咽下嘴里的食物,断断续续地说:“娘……娘带着妹妹们去外婆家了,说……说有事。爹让我们去捡碎煤……姐姐叫爹少喝点,爹生气了,就推了姐姐,姐姐没站稳,头磕在墙上了,墙上有铁钉……流了好多血,我和三妹怎么叫都没用,爹在屋里骂我们吵他……”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李秀兰听得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她只能安抚地拍拍念儿的背:“没事了,你二伯去了,会带你姐去看大夫的。”

何虹平走到念儿身边,看着她脸上的红痕,轻声问:“念儿姐,你脸上的伤……”

念儿下意识地捂住脸,眼神躲闪,小声嗫嚅:“没……没事,是我不小心……”

何虹平心里明白,这绝不是不小心。她想起大伯母说的“非打即骂”,看来三叔何天良不仅心狠,还是个酒鬼,对女儿们动辄打骂。叶春燕一心求子,恐怕对这几个女儿也缺乏关爱,甚至可能将生活的不如意发泄在她们身上。

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和父母一起住,但有自己的一张角落小床),意识沉入那一平方米的空间。里面除了那几块糖和粮票,空空如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空间的局限和自身的无力。如果空间还在,有灵泉水,至少能立刻拿出来给三丫止血,或者给这两个面黄肌瘦的堂姐妹补充点营养。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

她拿出那几块水果糖,走到厨房,塞到念儿和盼儿手里:“吃吧,甜的。”

两个小女孩看着手里包装漂亮的水果糖,眼睛都直了,这个只在几个月前过年时吃到过,还被爹爹骂了一通。姐妹俩难以置信地看着何虹平,又看看李秀兰。

“虹平给的,就吃吧。”李秀兰点点头。

念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橙黄色的糖块放进嘴里,瞬间,甜蜜的滋味在口腔里化开,她那双因为惊恐和哭泣而红肿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属于孩子的好奇与满足。盼儿也有样学样,含着糖,暂时忘记了哭泣。

看着她们的样子,何虹平心里更不是滋味。一点点的甜,就能让她们暂时忘却伤痛和恐惧。她们本该和何喜平一样,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天色完全黑透时,院门外才传来自行车的声音和何启平略带疲惫的喊声:“妈,我们回来了!”

李秀兰和何虹平立刻迎了出去。何天能抱着用旧衣服裹着的、昏睡着的来儿走了进来,何启平跟在后面,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悸。

“怎么样了?”李秀兰急忙问。

“送卫生所包扎了,万幸,伤口不算太深,没伤到骨头,但流了不少血,有点吓到了,大夫给上了药,让回来好好养着,别碰水。”何天能把来儿小心地放在里屋床上,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何天良那个混账!我们到的时候,他还在屋里醉醺醺地睡大觉!来儿就倒在床边,要不是念儿盼儿两个机灵跑去喊我们……”他气得说不下去。

何启平补充道:“爹把三叔揪起来,他还骂骂咧咧,说丫头片子命贱,死不了……”

李秀兰气得直跺脚:“这还是人吗?!自己亲闺女啊!”

何虹平默默地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脸色苍白的堂姐,额头包着厚厚的纱布,呼吸微弱。一种强烈的愤怒和悲哀涌上心头。这就是小说里不曾细写的,属于配角的、真实的苦难。她们甚至不如作为炮灰的自家,至少自家父母是真心疼爱孩子的。

“这三个娃娃怎么办?”李秀兰担心地问。

“迎儿招儿跟着老三媳妇回去了,应该没多大事。”何天能揉了揉眉心,显得十分疲惫,“我跟何天良说了,这几个孩子这几天先在咱家待着,等老三媳妇回来再说。他巴不得!”

这时,念儿和盼儿也怯生生地凑到门口,看着床上的大姐,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李秀兰看着这三个可怜的孩子,母性泛滥,也顾不得许多了:“行,就先住下!反正承平在学校住,启平跟你挤挤,让念儿盼儿跟虹平睡,来儿跟我睡,方便照顾。”

这个安排没人反对。何虹平主动拉着念儿和盼儿去洗漱。看着她们身上明显不合身、还带着异味的内衫,何虹平翻找出自己两套比较旧但干净的衣服给她们换上。

夜里,何虹平睡在中间,念儿和盼儿睡在两边。两个小姑娘起初很拘谨,僵硬地躺着不动。但或许是今天经历了太多惊吓和奔波,也或许是终于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她们很快就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何虹平却久久无法入睡。她能听到身边堂妹们细微的鼾声,也能听到隔壁父母压低的谈话声。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是何天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何天良简直不是东西!”

“那能怎么办?那是他亲闺女,咱们是隔房的伯父伯母。”李秀兰的声音透着无奈,“今天管了,明天呢?后天呢?叶春燕回来,要是也那个德行,咱们还能天天盯着?”

“老三媳妇也是个混不吝的,你忘了,当初生迎儿,她还没出院呢就被老三一耳光下去,脸都青了半边,我和大嫂上去拦着她还说我们多管闲事呢!来儿今天出血了,得好好补补,我妹拿了点红枣,明早熬点粥给她们补补。”李秀兰无奈。

“盯着肯定不行,叫老三媳妇也不行……但总不能眼看着孩子被打死饿死。”何天能沉默了一下,“明天我去找大哥商量一下。实在不行,等老三媳妇回来,我们一起去老宅,让爹娘出面说道说道。好歹是他们老何家的孙女!”

“爹?娘?”李秀兰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娘眼里只有她的小儿子和小儿子的儿子,这几个丫头,在她心里能有几两重?爹……爹倒是明理,可他也管不住老三那股混账劲啊!”

谈话陷入了沉默。显然,他们都清楚,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难题。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是在这个宗族观念尚且残留,公权力对家庭内部事务干预有限的年代。

何虹平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知道父母是善良的,愿意在危急时刻伸出援手,但要他们长期介入、彻底改变三叔家五个女儿的命运,几乎不可能。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要过,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和精力。

她再次感受到自身的渺小。空有未来的记忆,知道时代会变迁,知道女孩的价值终将被重新定义,但对于眼前这几个深陷泥沼的堂妹,那些都太遥远了。她能做什么?偷偷给她们点吃的?利用空间帮她们藏点东西?这或许能缓解一时,却改变不了根本。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她。改变炮灰命运,守护自家亲人,这条路已经布满了荆棘,而身边这些更弱小的、无声凋零的生命,她又该如何看待?是视而不见,独善其身,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点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听着身边堂妹们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她们瘦小身体传来的微弱暖意,何虹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激荡又充满苦难的年代,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已知的剧情和极品的亲戚,还有更多沉重而复杂的人间真实。

夜,还很长。而如何在这真实中,既保全自家,又不完全泯灭那份来自未来的良知与同情,将成为何虹平需要慢慢摸索的、新的课题。来儿姐的受伤,像一根刺,扎进了何家看似逐渐步入正轨的生活里,也扎进了何虹平的心里,提醒着她前路漫漫,暗影重重。

第二天,何天能去罐头厂找到大哥何天培,哥俩一起商量半天,还是没法子,只能是先把姐妹三个在何天能家里好好养一阵,等老三媳妇回来再说。

哥俩也去钢厂找了老三何天良,酒过三巡,劝了又劝,何天良就一句“你们都有儿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自己没有,不知道弟弟心里的苦啊!”就把何天培何天能的劝诫怼回去了。

何天能何天培无可奈何,只能回去和自己媳妇说了好好关心一下来儿三姐妹,水双凤时不时送菜送饭来何家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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