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清晨,何家老宅比往常热闹了许多。天刚蒙蒙亮,各房的屋门就陆续打开了。何天能和李秀兰早早把三个孩子叫醒,换上了崭新的棉袄。
堂屋里,何明显和张翠花已经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穿着体面的深色棉袍,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何天培和水双凤带着四个儿子最先过来,紧接着是何天能一家,何天良和叶春燕带着五个女儿,何天佑和刘玉兰带着三个孩子也陆续到了。
“给爹娘拜年,祝二老身体健康,福寿安康!”何天培作为长子,率先带着妻儿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张翠花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好好,都快起来吧。”
何明显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红包。轮到何福平时,他特意拿出一个厚实些的红包:“福平如今是家里第一个工作的孙子,爷爷给你包个大的,好好干。”
何福平双手接过,感受到红包的分量,知道爷爷说的不假,连忙道谢:“谢谢爷爷,我一定努力。”
接下来各房依次拜年,孙辈们个个都拿到了红包。何虹平捏着手里的一块钱红包,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花。她瞥见何青萍面无表情地把红包塞进口袋,眼神却一直盯着何福平那个鼓鼓囊囊的红包,不由得暗暗警惕。
拜完年,女人们开始张罗早饭,男人们则坐在堂屋里聊天。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大哥,大嫂,新年好啊!”
何明显一听这声音就笑了:“是明中来了。”
何明中带着妻子罗如花和儿子何天强走了进来。何明中是何家村的村支书,穿着中山装,精神矍铄。罗如花穿着深紫色的棉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儿子何天强,三十岁上下,身姿挺拔,虽然左腿有些微跛,但眉宇间仍透着军人的英气。
“叔,婶,新年好。”何天强恭敬地向何明显和张翠花行礼。
“天强也来了,快坐快坐。”张翠花热情地招呼着。
何明中看着一屋子的侄子侄孙,不由得感叹:“大哥,还是你有福气啊。三个儿子都跳出农门当了工人,唯一一个在身边的也能尽孝。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只有天强一个儿子。”
罗如花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但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她忍不住打量起张翠花的四个儿媳,看着她们身边围绕的孩子们,心里五味杂陈。
想当年没分家的时候,她因为只生了天强一个,没少受婆婆的气。如今分了家,她才体会到儿子多的好处——逢年过节热闹,家里有什么事也能互相帮衬。
“下次一定要给天强找个能生养的媳妇。”罗如花在心里暗暗发誓。
大人们寒暄过后,何天强和四个堂兄弟围坐在火塘边烤火。何福平给堂叔倒了杯热茶,何天能递过烟袋,都被何天强摆手拒绝了。
“在部队养成的习惯,不抽烟不喝酒。”何天强解释道。
“听说县里最近要建新厂?”何天培问道。
何天强点点头:“是啊,要在城东建个纺织厂。这下好了,咱们县的姑娘们找工作容易多了。”
他们聊着县里的新鲜事,何天强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时飘向里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里屋里,何明中夫妇和何明显夫妇正在说着悄悄话。
“大哥,大嫂,今天来除了拜年,还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何明中搓着手说。
“什么事直说就是了,自家人客气什么。”何明显道。
罗如花接过话头:“是天强的婚事。这孩子都三十了,还是一个人,我们这当爹娘的着急啊。”
张翠花表示理解:“可不是嘛,天强这么好的孩子,是该成个家了。你们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何明中叹了口气:“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天强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前头那两个...唉...”
堂屋外,水双凤几个妯娌正带着孩子们嗑瓜子聊天。何天培见堂弟在火塘边坐立不安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便对何福平说:“福平,带你弟弟妹妹们去隔壁屋烤糍粑吃吧。”
孩子们一听有糍粑吃,立刻欢呼着跟何福平出去了。何虹平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何天强的表情更加紧张了。
等孩子们都离开后,何天强终于鼓起勇气,对几个堂嫂说:“嫂子们,今天来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想请嫂子们帮我物色个合适的对象。”
水双凤和李秀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何天强条件这么好,怎么会找不到对象?
何天强看出她们的疑惑,苦笑着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我十六岁就定了亲,是隔壁连家寨的连花姑娘。后来我参军去了,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还去了朝鲜半岛。”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这条腿就是在那里受伤的。”
“等我二十五岁回来的时候,连花已经病死了。她家人不想断这门亲事,就把她十七岁的妹妹连叶嫁给了我。”
说到这里,何天强的眼神暗淡下来:“连叶是个好姑娘,性格温柔,干活勤快。我们结婚不到半年她就怀了孩子,可是...”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可能是闹饥荒的时候身体亏空得太厉害,虽然嫁过来后补了一阵,还是没养好。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何天强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这之后村里就有些长舌妇嚼舌根,说我克妻,一连克死了两个媳妇。我心里难受,这几年就一直单着。中间也有人介绍过几个,但都是带着孩子想找个人养的,我不愿意,这婚事就拖到了现在。”
水双凤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安慰道:“天强,你别听那些闲言碎语。什么克妻不克妻的,那都是迷信!”
李秀兰也说:“是啊,你这条件在县城里都是数得着的。保卫科科长,吃商品粮,还怕找不到好姑娘?”
刘玉兰插嘴道:“要我说啊,你就该找个城里姑娘,最好是读过书的。”
叶春燕小声说:“重要的是人好心善,能过日子。”
何天强感激地看着几个堂嫂:“所以想请嫂子们帮忙留意着,要是有合适的姑娘,给我介绍介绍。我不挑相貌,只要人品好,能踏实过日子就行。”
这时里屋的门帘掀开了,何明中夫妇和何明显夫妇走了出来。何明显拍拍弟弟的肩膀:“天强的事就交给她们妯娌几个吧,她们认识的人多,准能找个好的。”
张翠花也笑着说:“放心吧,包在我们身上。”
正说着,何福平端着一盘烤得金黄的糍粑走了进来:“爷爷,叔公,糍粑烤好了,趁热吃吧。”
孩子们也跟着涌了进来,堂屋里顿时又热闹起来。何虹平拿了一块糍粑,小口小口地吃着,目光却不时瞟向何天强。
她注意到,虽然何天强在笑,但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这个经历过战争、失去过至爱的男人,让她不由得心生敬意。
“要是能帮天强叔找个好媳妇就好了。”她在心里想着。
这时何青萍突然凑到何虹平身边,压低声音说:“虹平姐,你说天强叔这么大年纪了,还挑什么挑啊?要我说,有个愿意跟他的就不错了。”
何虹平皱起眉头,正色道:“天强叔是好人,值得找个真心待他的。”
何青萍嗤笑一声,没再说话,但那不以为然的表情让何虹平心里很不舒服。
大年初一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堂屋,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何家老宅里,拜年的欢声笑语暂时驱散了往日的阴霾。而何天强的婚事,也成了这个新年里何家女人们最热衷的话题。
只有何虹平注意到,在大家热切讨论的时候,何天强的目光偶尔会飘向窗外,仿佛在思念着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连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