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的下午,赖福贵和刘彩凤在县民政科成功离婚,尤长贵支付一千块“赔偿”并签下赖天赐抚养协议的消息,像一阵带着冰碴子的寒风,迅速席卷了桐花巷。这出持续了数月、牵扯了无数人目光的伦理闹剧,似乎终于落下了其中一幕,却并未带来任何轻松,反而在人们心中投下了更深的阴影和唏嘘。
“听说了吗?离了!真离了!”
“赖福贵拿到钱了?一千块啊!尤长贵还真凑出来了?”
“这下好了,赖福贵算是解脱了,可尤长贵和刘彩凤就能名正言顺了?田红星那边怎么办?”
“唉,作孽啊!最可怜的还是孩子,尤亮和甜甜,还有赖家那个小胖子,这往后可怎么抬头做人……”
“田红星能受得了这个刺激吗?可别真出什么事啊!”
巷子里的议论纷纷,充满了对已然发生事实的感叹,但更多的,是转向了对田红星和尤家兄妹未来命运的担忧。那扇紧闭的“尤其好”糕点店店门,仿佛成了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里面的动静。
消息自然也第一时间传到了机械厂家属区田红旗的耳中。她和弟妹刁春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以她们对田红星的了解,得知这对“狗男女”竟然真的办成了离婚,哪怕只是刘彩凤这边离了,也足以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们生怕妹妹想不开,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急匆匆地赶往桐花巷。
推开那扇熟悉的、却许久未曾主动打开的店门,想象中的哭嚎、咒骂或者死寂并没有出现。店里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比尤长贵在家时还要整齐,只是透着一股毫无生气的冷清。田红星正坐在堂屋的旧八仙桌旁,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湿抹布,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桌面,连边边角角的雕花缝隙都不放过。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到姐姐和嫂嫂,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其怪异、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笑容。那笑容僵硬,不达眼底,像一张勉强贴在脸上的假面具。
“姐,嫂子,你们来了。”她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快坐,我给你们倒水。”
田红旗和刁春花都被她这反常的平静弄得愣住了,心里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和不安。这不像她们认识的那个泼辣、强势、遇事要么爆发要么崩溃的田红星。
“红星……你……你没事吧?”田红旗小心翼翼地试探,目光紧紧锁在妹妹脸上。
“我能有什么事?”田红星依旧挂着那抹僵硬的笑,转身去拿暖水瓶和杯子,“离了就离了呗,他尤长贵有本事,凑出一千块给赖福贵,那是他的本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倒水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刁春花也忍不住开口:“红星,你可别憋在心里,有啥不痛快的,就跟姐和嫂子说,千万别一个人扛着……”
“真没事。”田红星把水杯推到她们面前,打断道,“就是觉得,以前争啊,吵啊,闹啊,挺没意思的。以后啊,我就守着亮子和甜甜,把这店看好,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她说得越是这样云淡风轻,田红旗和刁春花心里就越是发毛。她们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尤亮和尤甜甜。
“亮子还在厂里,没回来呢。甜甜……”田红星顿了顿,目光瞟向里面紧闭的小房间门帘,声音低了一些,“在屋里写作业呢,这孩子,最近挺用功的。”
田红旗和刁春花提出想看看甜甜,田红星却拦住了:“孩子学习呢,就别打扰她了。有我看着,没事。”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看着田红星那副油盐不进、平静得可怕的样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反而可能刺激她,只好满腹狐疑地起身告辞。临走前,田红旗再三叮嘱:“红星,有啥事一定给姐打电话!千万别想不开!听见没?”
田红星笑着将她们送到门口,连连点头:“知道了,姐,嫂子,你们放心吧。”
送走姐姐和嫂嫂,田红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她走回堂屋,看着里间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高慧下午放学后来找过尤甜甜,但无论她在门外怎么轻声呼唤,里面都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沉默。高慧无计可施,只能忧心忡忡地回家告诉了父母。
而此时,在机械厂车间里,尤亮也听到了父亲的情人正式离婚的消息。工友们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以及那些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把自己缩在工具柜的角落里,埋头修理着一个零件,试图用忙碌隔绝一切。有相熟的老师傅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安慰两句,他也只是麻木地点点头,一声不吭。那些安慰,在此刻巨大的耻辱和茫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熬到下班铃响,尤亮几乎是逃离了车间。他低着头,步履沉重地走在回桐花巷的路上,只觉得这段熟悉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艰难。在巷子口,他遇见了同样下班回来的蔡金妮和王美。
两个姑娘看到尤亮那副失魂落魄、眼窝深陷的样子,心里都有些不忍。虽然尤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尤亮之前也有些不成器,但毕竟是从小一起在巷子里长大的邻居。
蔡金妮停下脚步,轻声叫住了他:“尤亮。”
尤亮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是她们,眼神躲闪了一下,又想低头走过去。
王美也开口道:“尤亮,事情……我们都听说了。你别太……别太难受了。日子总要往前过的。”
蔡金妮看着他那副样子,想起自己当初和刘峥说分手时的艰难,语气也柔和了些:“是啊,尤亮。你是男人,得撑起来。你妈和你妹妹,现在最需要你。你得振作点。”
她们的话语带着真诚的关切,在这寒冷的黄昏,给了尤亮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哑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便匆匆绕过她们,快步向家里走去。
推开家门,一股罕见的饭菜香味飘来。尤亮愣了一下,只见母亲田红星正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红烧肉,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让他感到不安的平静笑容。
“亮子回来了?正好,吃饭了。”田红星语气寻常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去,叫你妹妹出来吃饭。”
尤亮迟疑地走到妹妹房门口,敲了敲门:“甜甜,妈叫吃饭了。”
里面沉默了片刻,房门才轻轻打开一条缝。尤甜甜低着头走出来,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但她也异常沉默,没有像往常那样扑向哥哥或者母亲。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三四样菜,有鱼有肉,颇为丰盛,在这拮据的时日里显得很不寻常。母子三人围坐在桌旁,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声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别家孩子的嬉闹声。
吃了半晌,田红星率先放下了筷子。她看着低头默默扒饭的女儿,声音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歉意:
“甜甜,妈……妈以前不对。”
尤甜甜扒饭的动作顿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母亲。
田红星继续说着,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妈以前,光顾着你哥,总觉得他是男孩,是家里的顶梁柱,将来要指望他。对你……关心不够,让你受委屈了。是妈不好。”
这话如同打开了闸门,尤甜甜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丢下筷子,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比打骂更让她心酸和无措。
尤亮也愣住了,看着母亲,又看看痛哭的妹妹,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田红星没有去抱女儿,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等她的哭声稍微平息一些,才将目光转向儿子,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亮子,你是哥哥,以后要多照顾妹妹。咱们家……虽然现在这样了,但妈手里,还有些积蓄,不多,但应急够用。还有几件你姥姥留下的金首饰,压箱底的,都在我那个红木匣子里放着,钥匙……回头我给你。”
她又絮絮叨叨地开始叮嘱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语气平静得像是在交代后事:“做人要踏实,别学你爸……要走正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兄妹俩要互相扶持,别让人看了笑话……以前妈性子急,好强,可能……可能也做错了很多事,把你爸……逼得太紧了……”
她罕见地开始了自我反思,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
尤亮和尤甜甜听着母亲这些话,看着她那异常平静却透着死气的脸,心里的不安达到了顶点。尤亮忍不住打断她:“妈,你说这些干什么?日子……日子总会好的……”
田红星看着他,脸上又挤出那抹僵硬的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有些生疏:“是啊,会好的。妈就是随便说说。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她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夹菜,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尤亮和尤甜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和疑惑,但看着母亲似乎恢复了“正常”,又不敢再多问,只能将这巨大的不安强行压下去,默默地继续这顿味同嚼蜡的、丰盛而诡异的晚餐。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桐花巷,寒风呼啸。屋内,灯火下,母子三人各怀心事,那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即将决堤的暗流。田红星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深处,是一种已然燃尽的灰烬和做出了某种可怕决断后的死寂。这顿晚饭,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而沉浸在悲伤和不安中的尤亮和尤甜甜,尚未意识到,他们即将失去的,远比一个背叛家庭的父亲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