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灼热尚未完全席卷花城县,另一股热浪却已先一步在县城,尤其是在花城纺织厂和与之息息相关的桐花巷里,汹涌澎湃地席卷开来。
这股热浪的源头,是花城纺织厂厂长奚青柏掷下的一枚“重磅炸弹”。
这枚炸弹的引信,是由蔡金妮带领的蜀绣工坊和奚青柏本人亲手点燃的。工坊在蔡金妮恢复职务后,非但没有因谣言而沉寂,反而迸发出更强的创造力。她们汲取传统蜀绣精髓,又大胆融入现代审美,推出了一个以“巴山蜀水”为主题的新系列摆件和屏风。绣面或苍润淋漓,或空灵缥缈,将川渝地区的山水气韵表达得淋漓尽致,工艺之精妙,立意之新颖,远超之前的产品。
几乎与此同时,奚青柏带着样品,再下广州。凭借着这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对市场前景的精准描绘,他不仅牢牢抓住了之前那家港商,更是说服了另一家实力更为雄厚的外贸公司,三方共同签订了一份长期、大宗的花城蜀锦及蜀绣工艺品采购协议。
这份协议的金额,是花城纺织厂建厂以来,从未有过的天文数字!消息传回厂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章程副厂长拿着电报的手都在发抖,眼眶湿润。多少年了,厂子一直半死不活,工人们拿着微薄的工资,看不到明天。这份订单,像一剂强心针,让这个垂暮的国营大厂,看到了重新焕发生机的希望!
然而,就在全厂上下还沉浸在这巨大喜悦中时,奚青柏带着更惊人的消息回来了。他没有满足于眼前的成绩,反而以此为契机,在厂务会议上,正式提出了他酝酿已久、却因阻力重重而一直未能实施的全面改制方案。
他的方案,堪称激进,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
第一,砍除纺织厂除蜀锦之外的所有其他布料生产线。 这意味着,那些曾经生产的确良、棉布、劳动布的车间、机器和大量工人,都将面临转型或淘汰。
第二,集中全厂所有优势资源,大力发展蜀锦织造和蜀绣深加工,并向上游的蚕丝、染料,下游的成品设计、市场营销、品牌运营等全产业链延伸。 要将“花城蜀锦”和“花城蜀绣”打造成全国,乃至世界知名的金字招牌。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一条:厂子从此彻底走向市场,自负盈亏。 不再依赖国家的计划调拨和财政补贴,工人的工资、奖金,乃至工厂的未来,全部与市场效益挂钩。
这个方案一经提出,不仅在花城纺织厂内部引发了轩然大波,更是迅速传遍了整个花城县,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桐花巷这条与纺织厂命运紧密相连的老街,自然也不例外。
傍晚,各家各户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纳凉,议论的都是这事。
杂货铺的乔利民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对来买烟的高大民说:“要我说,奚厂长这是大手笔!你看看现在外面,南方那边搞得风风火火,不是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吗?只要能赚钱,让厂子活起来,不让工人下岗没饭吃,那就是好事!总比现在半死不活地吊着强!”
高大民点点头,又摇摇头:“理是这么个理,可这动静也太大了点。一下子把别的生产线都砍了,那原先干那些活的人怎么办?都去学绣花?这……能行吗?风险太大了!”
肉铺的朱大顺刚剁完骨头,擦着汗插话:“我看悬!那么大的厂子,就靠绣花能撑起来?别是那个奚厂长年纪轻,被港商忽悠了吧?说不定啊,这里面有啥猫腻呢……”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揣测。
旁边理发店的老陈头叹了口气:“咱们这老厂子,多少年了都这么过来的,这一下子要变天,心里头咋这么不踏实呢?”
纸扎铺的孟婆婆难得地参与了议论,她眯着昏花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变一变也好,老方子治不了新病。金妮那丫头搞的绣活,我看着就挺好,是咱们的老玩意儿,但又透着新气。”
各种声音,褒贬不一,疑虑、期待、担忧、嫉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桐花巷的夏夜显得格外躁动。
老王面馆里,气氛更是微妙。
王兴听着食客们的议论,心里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给一个熟客下好面,端着回到后厨,看着正在帮忙收拾碗筷的大女儿王美,忍不住又旧事重提。
“美美,你听爸一句,赶紧从那个什么蜀绣工坊调回原来的车间去!”王兴语气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忧,“你看看现在这阵势!奚厂长这么搞,太冒险了!万一……我是说万一,这改制失败了,厂子垮了,你们工坊肯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到时候咋办?车间好歹是根正苗红的岗位,稳当!”
王美正在洗碗,水流哗哗作响,她头也没抬,随口敷衍道:“爸,厂里的事,您就别瞎操心了。工坊现在订单多,忙着呢。”
“我瞎操心?我这是为你好!”王兴见她这态度,火气有点上来,“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这世道变化太快了,咱们小老百姓,求的就是个安稳!那奚青柏这么折腾,指不定背后收了人家资本主义多少好处呢!你看他把厂子都快改成他自家的了!”
“爸!您胡说什么呢!”王美猛地关上水龙头,转过身,手上还沾着泡沫,脸上带着不满,“奚厂长为了厂子,为了这份订单,跑了多少趟南方,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大压力?您不知道就别乱说!工坊能活起来,能接到订单,是金妮姐和我们所有人努力的结果,是咱们花城蜀锦本身的魅力!怎么到了有些人嘴里,就变成糖衣炮弹了?”
她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我看啊,就是有些人看不得厂子好,看不得我们工坊做出成绩!这蜀绣蜀锦好不容易把厂子盘活了,有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跳出来摘桃子,或者巴不得它失败好看笑话!这算怎么回事?!”
“你……你……”王兴被女儿一连串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指着王美,气得手直哆嗦,“你翅膀硬了是吧?敢这么跟你爸说话!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听话,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钱来娣赶紧过来打圆场,把王兴往一边推:“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美美,你也少说两句,快去忙你的!”
王美抿着嘴,用力擦干手,解下围裙,一声不吭地转身出了面馆。夏夜的风带着温热,吹在她因激动而有些发烫的脸上。她看着巷子里依旧在热烈议论的人们,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懂那些高深的改革政策,也不完全明白自负盈亏意味着什么。但她亲眼看着工坊从无到有,看着姐妹们用一根根绣针改变了命运,也看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订单背后所代表的希望。她只是朴素地觉得,能让厂子活下去、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路,就是好路。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阻力和非议呢?
奚青柏的改革,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或者说死水微澜)的湖面,激起的浪花才刚刚开始翻涌。赞誉与诋毁,支持与反对,机遇与风险,都在这1986年的夏天,交织碰撞,预示着花城县和桐花巷,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变迁。风,已然从青萍之末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