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过花城县的大街小巷,也飞进了县医院的病房。正在养伤的章程副厂长,胳膊还吊着绷带,额头的伤口结着深色的痂,一听蔡金妮在电话里激动地汇报了临江市发现大批量低价丝料的消息,猛地就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牵扯到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上瞬间冒出冷汗。
“消息确切吗?质量怎么样?价格谈了吗?”章程对着话筒连声发问,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嘶哑。
得到蔡金妮肯定的答复后,章程再也躺不住了。“好!好!金妮,你立刻带人出发去看货!钱的事情我想办法!厂里这边交给我!”他挂断电话,不顾医生和护士的劝阻,执意办理了出院手续。他知道,现在是厂子生死存亡最关键的时刻,他必须回去坐镇!哪怕只能动嘴皮子,也必须在那里!
当章程吊着胳膊、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地出现在厂部办公楼时,留守的职工们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他立刻召集还能动弹的各科室负责人,开始部署:财务科想尽一切办法筹措首批货款,哪怕先支付一部分定金也要把货锁定;后勤科立刻检修厂里那几辆闲置的卡车,准备随时出发运输;保卫科加强厂区巡逻,防止再出任何乱子……整个厂区的留守力量,在章程的指挥下,像一部生锈却突然被注入了润滑油的机器,开始艰难而有效地重新运转起来。
而由蔡金妮带队,财务科一名老会计和两位对丝料极有经验的老师傅组成的“采购小队”,已经登上了前往临江市的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秋日的原野上。蔡金妮毫无睡意,她摊开临江那边传真过来的简陋库存清单和初步报价,和老师傅们反复推敲、计算。
“张师傅,这20\/22d的丝,虽然比咱们之前用的粗点,但如果用在底料上,配合咱们新的绣法,是不是反而能出那种朴拙的效果?”
“李会计,您看这个价格,如果我们全吃下来,加上运输和后期处理的成本,摊到每件成品上,比我们预算的能低多少?”
她的脑子像高速运转的算盘,每一个数字,每一种可能,都在她心中反复权衡。两位老师傅也被她的干劲儿感染,仔细分析着各种型号丝料的特性和潜在用途。这是一场赌博,但却是眼下唯一看得见的赌局,他们必须赢!
与此同时,远在广州的奚青柏和王美,也正在另一条战线上进行着殊死搏斗。
广交会带来的巨大震撼和初期寻求合作的屡屡碰壁,并没有击垮他们,反而激发了他们骨子里的韧性。光靠图纸和空口白话不行,那就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们向招待所借来了剪刀、针线(王美随身带着一个小针线包),又跑到展会外的辅料市场,购买了一些最便宜的素色棉布、衬里和简单的配件。奚青柏和销售科的那位老科员负责在外继续寻找潜在客户和收集信息,王美则把自己关在狭窄的房间里,开始了废寝忘食的“二次创作”。
她将带来的那些由残次丝线绣制的小样品作为基础,结合这几天在展会上汲取的灵感,进行再加工。她把那条色彩沉稳的流苏书签,巧妙地缝制在一个用素棉布做成的、印着简易青铜纹样(她用钢笔和从招待所要来的印泥勉强拓印)的笔记本封面上,立刻提升了整体的格调;她将那块带着斑驳肌理感的茶席裁剪成大小不等的方块,边缘用针线锁出毛边效果,做成了一系列充满手工感的杯垫;她甚至将一些绣片残片,与购买的简单金属扣件结合,做成了几款造型别致的胸针……
没有专业的工具,没有良好的条件,所有的“创作”都带着仓促和简陋的痕迹。王美的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熬得双眼通红,但她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奚青柏晚上回来,看到摊满一床的、散发着奇思妙想和顽强生命力的“新样品”,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震撼和动容的神色。
“王美同志,你……”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
“奚厂长,我们不能只有图册。”王美抬起布满血丝却异常清澈的眼睛,“我们要让他们看到,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条件下,我们花城蜀绣,也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美!”
第二天,他们再次踏入广交会喧闹的展厅。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是拿着图册四处询问,而是选择了一个相对人流较多的通道转角,由销售科的老科员帮忙,将王美赶制出来的那些小样品,连同那本精心绘制的图册,一起在一个临时借来的小折叠桌上展示出来。
起初,依旧无人问津。形色匆匆的客商们大多只是瞥上一眼,便匆匆走过。王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然而,转机出现在一个下午。一位穿着考究、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外国男士,在路过他们的“临时展位”时,目光被那套带着独特斑驳肌理和古朴青铜纹样的杯垫吸引住了。他停下脚步,拿起一个杯垫,仔细地触摸着上面的纹理,又翻看了旁边的图册。
“Interesting…(有意思……)”他用英语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王美和奚青柏,“这是……刺绣?中国的蜀绣?” 他的普通话带着口音,但很清晰。
奚青柏立刻上前,用英语结合手势,简要介绍了这是花城蜀绣的创新尝试,并提到了他们正在进行的传统与现代结合的设计探索。
那位男士听得十分认真,又拿起那本结合了绣片的笔记本和那款造型独特的胸针看了看,眼中露出了浓厚的兴趣。“我是德国一家精品家居和文具采购商的代表,我叫汉斯。”他递上名片,“你们的设计,很有特色,这种手工感和独特的东方美学,正是我们公司在寻找的。不过,你们的产能和品质稳定性……”
就在这时,王美将随身携带的、最初由蔡金妮她们用残次丝线做的那方茶席样品也拿了出来,坦诚地说道:“汉斯先生,不瞒您说,我们厂目前正面临一些原料上的困难。但这些样品,包括您手上拿的杯垫,正是我们用非常规原料,结合传统工艺和创新设计制作出来的。我们相信,真正的工艺和美,不在于原料是否完美,而在于如何运用和创造。”
她的坦诚和这些样品本身所蕴含的、在困境中迸发出的创造力,似乎打动了汉斯。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和奚青柏、王美进行了更深入的交谈,详细询问了他们的工艺细节、设计理念和未来的发展构想。
虽然没有立刻签下订单,但汉斯明确表示,会对花城蜀绣保持高度关注,并希望能在广交会后保持联系,甚至愿意考虑先下一批小额的试订单!
希望的曙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云,虽然只是一线,却足以让人热泪盈眶。王美紧紧握着奚青柏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更加坚定的信念。
南北两线,都在绝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一条通往实实在在的原料,维系着生存的根基;一条通往全新的理念和市场,照亮了未来的方向。花城纺织厂这艘几近沉没的破船,在所有人的奋力划桨下,正一点点地,挣扎着驶离那片名为“绝望”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