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桐花巷里的日子,却在几声突兀的轰鸣声中,被注入了全新的节奏。
这轰鸣声来自高大民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上午,高大民和他刚从省工大放假回来的儿子高剑,父子俩合力,将一辆半新的、漆色依旧铮亮的“幸福250”摩托车,小心翼翼地推到了修车铺门口。那庞大的车身、粗犷的轮胎和闪着冷光的金属部件,立刻吸引了巷子里所有男人和小孩的目光。
“嗬!大民,真把这大家伙弄回来了!”朱大顺围着摩托车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了不得啊!这玩意跑起来,可比自行车快多了!”李柄荣也放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凑过来看。
连一向沉稳的李开基和林新华,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高大民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兴奋,他拍着摩托车结实的座椅,声音洪亮:“以后咱这铺子,不光修自行车,也修摩托车!谁家这玩意儿出了毛病,尽管推来!”
高剑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对机械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拿着工具,已经开始跟父亲探讨起发动机的构造和常见的故障排查。王小满站在门口,看着丈夫和儿子围着那“铁家伙”忙活,脸上带着笑,眼神里却有一丝对安全和花费的隐忧。这轰鸣的“铁马”,不仅是高大民事业转型的象征,也代表着一种更快、更躁动的生活方式,正式闯入了桐花巷缓慢的时光里。
孩子们的兴奋更是直接,以李定豪为首的一群半大小子,围着摩托车叽叽喳喳,小手想摸又不敢摸,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向往。
“高叔!能带我兜一圈吗?”李定豪胆子最大,高声喊道。
“去去去,一边玩去!这大家伙也是你能碰的?”高大民笑骂着,但那语气里的自豪感,谁都听得出来。
摩托车的轰鸣,如同一声宣告,打破了巷子固有的宁静,也搅动了男人们安于现状的心绪。
与此同时,乔家杂货铺门口,则挂起了一块用粉笔写得工工整整的小黑板:“公用电话,收费使用,市内每分钟x角,长途另计。”
电话安好有些日子了,光是接听乔兴国打来的电话,已经不能满足乔利民和孙梅“物尽其用”的心思,也招架不住邻居们日益高涨的好奇心。于是,将这稀罕物“商业化”,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第一个正式的用户,出乎意料,竟是书铺的林新华林老师。
傍晚时分,巷子里人来人往,林老师拿着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号码,步履从容地走进了杂货铺。
“利民老弟,打个电话。”林老师温和地说。
“哎哟,林老师!您可是头一位!快请快请!”乔利民连忙让出位置,孙梅也紧张地站在一旁,像是要见证什么历史性时刻。
林老师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才按照儿子乔兴国信里教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凑到耳边,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些笨拙却又坚定地,拨下了远在省城儿子家的电话号码。
“嘟——嘟——” 等待音响起,杂货铺内外瞬间安静下来,连在门口玩耍的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几声后,电话被接起,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喂,你好,哪位?”
“是……是林璋吗?我是爸爸。”林新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爸?!”电话那头的儿子林璋显然很惊喜,“家里安电话了?声音真清楚!您和妈身体都好吧?”
“好,都好!”林新华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小琪(女儿林琪)在旁边吗?”
“在呢在呢!爸,您等着,她跟您说!”
接着,女儿林琪欢快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问着家里的情况。林新华耐心地一一回答,最后,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期盼说:“林璋啊,眼看着快过年了……今年,你们一家三口,能不能带着孩子回来过年?你妈……挺想孙子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是儿子肯定的回答:“爸,我们正商量着呢!今年一定回去!带着您孙子回去,陪您和妈好好过个年!”
“好!好!那就说定了!”林新华连连说道,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期盼团圆的喜悦。
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的通话,花费了几毛钱,但放下听筒时,林新华觉得这钱花得值。千里之外儿女的声音犹在耳畔,过年团聚的约定更是让心里踏实又温暖。他小心地付了钱,对乔利民和孙梅道了谢,步履轻快地走出了杂货铺。
乔利民和孙梅看着林老师的背影,又看看那部电话,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份跨越山水的亲情传递。这部电话,不再仅仅是一个炫耀的物件,它开始真正地连接起巷子里的人和他们远方的牵挂。
在这新旧交织的声响与光影中,尤亮依旧守着他那间安静的糕点店。只是,他比往常更加留意妹妹尤甜甜的动静。他注意到,甜甜最近放学回家,不再是立刻钻进房间,有时会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看似在写作业,眼神却会时不时飘向窗外,嘴角偶尔会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她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笼罩在她周身、厚重的忧郁气息,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稀释了一些。
尤亮没有追问,只是在她对着窗外发呆时,默默递上一块新烤的、带着温热的饼干。他知道,有些变化悄然发生,如同春冰化水,无声无息,却预示着寒冬或许正在过去。他只需默默守护,等待那朵沉寂已久的小花,自己选择绽放的时机。
摩托车的轰鸣,电话里的乡音,少女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桐花巷的秋天,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里,悄然发生着蜕变。生活的画卷,在延续传统的同时,不断添加上属于这个时代的新鲜笔触,复杂,却也充满了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