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淹没。雷声在头顶炸开,闪电将漆黑的夜空撕裂成可怖的形状。小清河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温顺,浑浊的河水咆哮着,漫过堤岸,像一头失控的巨兽,扑向地势较低的街尾。
“快!柄荣!机器!”李开基的喊声几乎被风雨声吞没,他赤着脚,裤腿挽到大腿根,冰凉浑浊的河水已经淹过了脚踝,正迅速上涨。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儿子那台心血——电动磨豆机。
李柄荣早已冲进了后院的小工房。水已经没过了门槛,正往屋里灌。他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汗衫,和闻声赶来的钟金兰一起,用力将机器往门口挪。机器沉重,加上地面湿滑,两人使尽了力气,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滚落。
“爹!豆料!”钟金兰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墙角堆着好几麻袋浸泡好、准备明天用的黄豆,那是家里近半个月的口粮和本钱。
李开基蹚着水过去,刚要伸手去搬,一阵更急的水流涌来,差点把他冲个趔趄。就在这时,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幕,照进了豆腐坊。
“开基叔!柄荣!我们来帮忙了!”是朱大顺粗犷的嗓门,他穿着蓑衣,后面跟着同样浑身湿透的高大民,两人手里都拿着粗麻绳和扁担。紧接着,披着雨衣的乔利民、蔡大发,还有闻讯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王兴等人,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来。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男人们立刻分工。朱大顺和高大民力气最大,帮着李柄荣和钟金兰,用扁担和麻绳,嘿呦嘿呦地将那台沉重的磨豆机一点点抬起来,艰难地挪向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李开基和蔡大发、王兴则冲过去抢搬泡水的豆料麻袋,一袋袋往肩上扛,往楼上运。水越来越深,没过了小腿肚,冰凉的河水刺激得人直打哆嗦,但没人停下。
“小心脚下!楼梯滑!”钟金兰一边帮着扶机器,一边焦急地提醒。
女人们也行动了起来。钱来娣听说后,立刻让王兴先过去帮忙,自己则在家里烧起了大锅的热水,翻出所有干净的毛巾。张寡妇和亲家母齐大姐也没睡,听到动静,一个赶紧去厨房,把晚上蒸好还没吃完的馒头全拿出来,用蒸笼布包好;另一个找出家里最大的铝壶,烧上姜糖水。胡秀英身体不适,强撑着要起来帮忙,被闻讯赶来的赵玉梅硬是按回了床上:“妈,您别动,好好歇着,有我们呢!”
李锦荣把药店的门板匆匆上好,也顶着暴雨赶了过来,见状立刻加入搬运的队伍。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是冰冷的洪水和滑腻的泥浆,沉重的麻袋压得肩膀生疼,但一双双有力的手在传递,一声声粗重的喘息在交织,平日里或许有些小摩擦的邻里,此刻却像最亲的兄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拼尽全力。
终于,在河水即将淹到工房窗台的高度时,最后一袋豆料被王兴咬着牙扛上了二楼。李柄荣和朱大顺他们也成功将磨豆机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楼梯转角平台。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浑身湿透,泥浆满身,靠在墙上或坐在楼梯上大口喘气。
楼下,浑浊的河水已经淹没了大半间工房,水面漂浮着来不及抢出的零星工具和杂物,打着旋儿。但最重要的家当,保住了。
“快,大伙儿都上楼去!擦擦身子,喝口热的!”钟金兰眼眶通红,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哽咽着招呼。她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若不是街坊们及时伸出援手,单靠他们一家,今晚的损失不堪设想。
众人互相搀扶着上了二楼李家的住处。地方不大,顿时挤得满满当当。钱来娣和赵玉梅端着热水和毛巾过来,张寡妇和齐大姐送来了还温热的馒头和滚烫的姜糖水。胡秀英不顾劝阻,坚持起来给每个人递碗。没有地方坐,大家就站着、蹲着,接过热腾腾的姜糖水,几口灌下去,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驱散了雨夜的寒意和疲惫。
“开基叔,您这机器保住了就好!”
“柄荣,人没事吧?金兰,你也快擦擦!”
“这水来得太猛了,街尾好几家怕是都进水了。”
“明早得赶紧排水清淤。”
大家一边喝着姜汤,一边议论着灾情,互相查看有没有人受伤。王兴刚才搬豆料时脚下打滑,手肘磕了一下,此刻才觉得火辣辣地疼,但他忍着没吭声。李开基看着满屋子的老邻居,花白的头发还在滴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一时哽住了,只是用力拍了拍身旁朱大顺和高大民湿漉漉的肩膀。
朱大顺憨厚地笑笑:“街里街坊的,说啥谢不谢的!谁家还没个难处?”
窗外,暴雨的势头似乎小了一些,但雷声依旧隆隆,河水拍岸的声音清晰可闻。这个惊心动魄的雨夜,桐花巷的邻里情谊,在共同的危难面前,焕发出质朴而坚韧的光芒。
后半夜,雨渐渐停了。男人们又下楼查看了一圈,确认水位开始缓慢下降,才各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李开基一家几乎一夜未眠,简单收拾了二楼的狼藉,守着抢救上来的家当,直到天色微明。
清晨,洪水退去,留下满巷的淤泥、垃圾和一片狼藉。街尾靠近河岸的几户人家,包括李家豆腐坊,都遭了灾,屋里屋外糊了厚厚的泥浆,散发着腥气。但太阳依旧升起,照在劫后的巷子里。
吃过早饭,更多的街坊自发地带着工具来了。扫帚、铁锹、水桶……大家开始帮助受灾最重的几家清理淤泥,晾晒被水浸泡的物件。李柄荣和高大民一起检查那台磨豆机,幸运的是,虽然外壳有些泥水,但核心部件因为垫高和及时转移,似乎没有大碍,需要仔细清洗晾干再测试。李开基看着忙碌的众人和正在清理的店面,心里的焦灼终于缓和了一些,只是看着被水泡过的墙壁和地面,还是忍不住心疼地叹气。
李春仙因为昨夜暴雨和家里的混乱,没能睡好,早上起来有些蔫蔫的。钟金兰给她穿好衣服,准备还是送她去幼儿园。小丫头搂着妈妈的脖子,小声问:“妈妈,咱家是不是被水妖怪弄坏了?” 钟金兰亲了亲女儿的脸蛋:“没有,水妖怪被爸爸和叔叔伯伯们打跑了。春仙乖乖去幼儿园,等回来,家里就收拾好了。” 她把女儿送到幼儿园门口,李春仙这次虽然还是不舍,但只是扁了扁嘴,没有大哭,松开妈妈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进去。钟金兰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眼圈又红了,这一次,除了不舍,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心酸。
胡秀英咳嗽了几声,脸色依旧不好。钟金兰清理完外面的淤泥,立刻回屋照顾婆婆,端水喂药,轻声细语地安慰。婆媳俩坐在还有些潮湿的屋里,听着窗外街坊们忙碌的声响,心里都觉得,只要人都在,家就在,再大的难处,总能挺过去。
巷子里,清理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高大民在帮李家清理工房时,跟李柄荣商量:“柄荣,我看你这机器电路可能有点潮,等彻底干了,我拿万用表帮你仔细查查。” 李柄荣连连道谢。
另一边,王勇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着一把铁锹,也在帮忙清理巷子里的淤泥。他干得很卖力,似乎想用身体的劳累来驱散心里的焦虑。钱来娣远远看着,叹了口气。王兴则在对儿子喊:“动作快点!清理完了回去看书!没几天就中考了!”
张寡妇和齐大姐推着婴儿车出来,刘登好奇地看着满巷子忙碌的大人们,咿咿呀呀地叫。孟婆婆也拄着拐棍出来,看着被水浸泡过的巷子,喃喃道:“老天爷发威喽……幸好人都没事。”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蒸发着地面的水汽。桐花巷在灾难过后,迅速展现出它顽强的生命力与守望相助的温情。这个夏天,注定难忘,而生活的脚步,带着泥泞,却依然坚定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