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潮气,周大爷家的窗棂上糊着旧报纸,被风掀起边角,发出簌簌的轻响。望舒坐在煤油灯旁,指尖捻着那片干枯的枫叶,火光在叶面上跳动,把那些红得发紫的纹路映得像团跳动的火苗。
“这叶子,倒是和你外婆年轻时夹在书里的一模一样。”周大爷端来一碗热茶,粗瓷碗沿结着层白汽,“她总说,山里的枫叶要等霜降透了才好看,红得能烧起来似的。”
望舒把枫叶夹回小册子,纸页翻动时,掉下一小片碎纸,薄得像蝉翼。她捡起来对着灯光看,才发现是从某一页的角落里脱落的,上面还沾着半个模糊的“等”字。
“周大爷,您知道我外婆的阿姐……后来怎么样了吗?”她犹豫了许久,还是问出了口。白天在老庙时,那些“阿姐教我纳鞋底”“挂铃铛像她说话”的字句,总在心里绕来绕去。
周大爷往灯里添了点煤油,灯芯“噼啪”一声爆出个火星:“那姑娘命苦,二十出头就没了。说是那年冬天去山里采草药,遇上大雪迷了路,等被人找着时,怀里还揣着给你外婆留的白果。”
望舒的指尖猛地一颤,小册子从膝头滑落在地。她弯腰去捡时,看见最后一页那个浅淡的“三十”,突然懂了那墨迹为何会晕开——原来外婆数到二十就停了,不是数不下去,是再也等不到能一起数到三十的人。
豆豆和双丫髻的小姑娘早已趴在竹床上睡熟,呼吸声轻得像羽毛。望舒把她们的小被子掖好,回头看见周大爷正对着那串白果核出神,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鬓角的白霜上,像落了层薄雪。
“你外婆嫁去山外的前一晚,来这儿坐了整夜。”老人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虫鸣,低得像在说给旧时光听,“她把这册子落在了桌角,我追出去时,她已经走到了山脚,背着个蓝布包袱,头发上还别着片银杏叶。”
望舒翻开册子,借着灯光一页页细看。那些娟秀的字迹在岁月里褪了色,却在某些字句的末尾,藏着极轻的墨点,像是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才落下的犹豫。她忽然想起外婆晚年时总爱对着空处发呆,手里攥着针线却不扎下去,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早就在年轻时的字里行间生了根。
后半夜时,山风停了。望舒借着月光走到院里,看见晾衣绳上挂着她白天换下的衣裳,衣角沾着的银杏叶碎屑在风里轻轻晃动。远处的山林墨色如黛,只有那棵老银杏树的方向,隐约能看见一点微光——是挂在枝桠上的铜铃铛,被月光照得像颗发亮的星。
她回到屋里时,煤油灯已经快燃尽,灯芯结着段焦黑的灯花。望舒拿起小册子,突然想在空白页上写点什么,就像外婆当年那样。她摸出白天从老庙拾来的半截炭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最终写下:“今日见银杏,铃铛犹在,麦香满路。”
放下笔时,炭末在指尖留下淡淡的黑痕。她对着灯光看那行字,恍惚间竟和外婆的笔迹重叠在一起,仿佛隔着几十年的时光,两个人正隔着这张纸,轻轻握了握手。
天快亮时,望舒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惊醒。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踮着脚,把那串白果核挂在窗棂上,红绳在晨风里轻轻摇晃,每个核子上的小孔都对着初升的太阳,像在数着新的日子。
“姐姐你看,它们在晒太阳呢。”小姑娘仰起脸笑,双丫髻上还别着片新捡的银杏叶。
望舒走到窗边,看见远处的麦田已经被晨光染成了金红色,风过时,麦穗的沙沙声里,好像混着铃铛的轻响,混着小册子的纸页声,混着许多年前某个梳长辫的姑娘,对着银杏树说的那句“阿姐,我等你”。
她低头摸了摸口袋里的小册子,突然明白有些惦念从来不会老——就像这山里的银杏会结果,枫叶会变红,就像此刻落在纸上的晨光,正把新的字迹,悄悄刻进时光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