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顶级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段瑾洛同样一夜未眠。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呛人的烟草味,混合着未散的、冰冷的怒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细品的疲惫与茫然。
他没回别墅。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该怎么面对那个让他气得发疯、又怕得要死、此刻想起来心里还堵着一块巨石的女人。
书房里那场争吵,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刀子,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扎回他自己心上。他看到她眼中的震惊、委屈,还有最后那瞬间的空洞和恐慌。他知道自己话重了,伤到她了。可当时那种被欺骗、被隐瞒、被她推向另一个男人(哪怕是她不自知)的愤怒和刺痛,几乎烧毁了他所有理智。
他不要兄弟,不要战友。他要的是一个妻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信赖他、将他视为唯一依靠和归宿的女人。可李辛……她似乎永远无法理解这一点。她的思维里,仿佛天生缺了那根名为“依赖”和“示弱”的弦。她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我自己能行”,是“别给他添麻烦”,甚至是“这没什么大不了,我能处理”。
这种“独立”和“担当”,放在职场,放在朋友身上,他会欣赏。可放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放在这个他恨不得揉进骨血里保护的女人身上,就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和最深的隔阂。她把他置于何地?一个需要她小心“不连累”、可以被她“独自应对”掉麻烦的、名义上的丈夫?
苏培哲的阴魂不散,更是将这种隔阂和危机感推到了顶点。那个男人看李辛的眼神,那种势在必得的狩猎姿态,段瑾洛再清楚不过。而李辛,竟然还敢“偶遇”,还敢“闲聊”,还敢觉得那是“小事”!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淹没他。他纵横商界多年,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刻。他可以动用雷霆手段清除外部的威胁,可以运筹帷幄拿下最难啃的项目,却不知道该如何走进自己妻子的心里,教会她什么叫“夫妻一体”,什么叫“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两天后,一个消息传来,暂时驱散了些许他心头的阴霾,却又带来更深的复杂情绪——苏培哲被“明升暗降”,调离本省,去了一个看似更重要、实则远离核心、权力被大幅削弱的闲职。动作之快,手腕之干脆,连段瑾洛都略微有些惊讶。这显然是他那位生父的手笔,或者,至少是顺应了其意志的结果。
心头大患暂时去除。苏培哲再想伸手,隔着千山万水,也难了。段瑾洛应该感到轻松,可看着手机屏幕上李辛发来的、一条条小心翼翼、带着明显讨好和试探的短信,他却只觉得更加烦躁和……无力。
“老公,你吃饭了吗?”
“项目我辞了,交接完了。”
“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念辛想你了。”
“……”
她的道歉,她的服软,她的“改正”(辞去项目),他都看到了。可这就像一个做错了题的孩子,只知道照着“标准答案”修改最后的得数,却根本没明白题目到底错在哪里,背后的原理是什么。她现在所做的一切,更像是出于“害怕失去”的恐慌,而非真正理解了他们之间问题的根源。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告诉她“我知道了”?那太敷衍。跟她说“我们好好谈谈”?可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还没想清楚到底要怎么“谈”。指责她?她已经认错了。原谅她?他心里那口气还没顺过来,更重要的是,他怕这次“原谅”得太轻易,下次她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在她看来或许根本不是错误的“错误”。
都静一静吧。也许距离和时间,能让他们都更看清楚一些东西。他需要整理自己翻腾的情绪,也需要想想,这段他视若生命的婚姻,到底该如何走下去,才能到达他期望的彼岸。而他那个总是“跑偏”的小妻子,或许也需要时间,去真正体会和思考,作为“段瑾洛的妻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然而,生活似乎总爱在人心绪不宁时,再添一把戏谑的柴火。
就在段瑾洛独自在酒店的孤清中消化情绪时,李辛被几个要好的姐妹硬拉去参加了一个小型的闺蜜聚会。地点选在一家私密性很好的咖啡馆包厢,音乐轻柔,甜点精致,本该是放松心情的好去处。
可李辛却有些心不在焉。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段瑾洛决绝离去的背影,回响着他那些冰冷的质问,回响着助理转达的“近期不归”。巨大的恐慌和失落依旧笼罩着她,而比恐慌更让她无措的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如何挽回。
看着眼前妆容精致、言笑晏晏的姐妹们,她们大多婚姻美满,或者至少表面如此。李辛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将心底最大的困惑,用一种尽量随意的口吻问了出来:“哎,你们说……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
问题一出,包厢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讨论。姐妹们仿佛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争相传授着各自的“心得”和“观察”。
“那还用说?男人啊,骨子里都喜欢柔柔弱弱、需要被保护的小女人!” 一个嫁入豪门、向来以温柔娴静着称的姐妹抢先道,还示范性地眨了眨她那小鹿般湿润的眼睛。
“不对不对,光柔弱不行,还得有女人味!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风情,一颦一笑都能勾住男人的魂儿!” 另一个走性感路线的姐妹撩了撩长发,挺了挺傲人的胸脯。
“辛辛啊,姐跟你说句实在的,” 一个年纪稍长、自称“御夫有术”的姐姐凑过来,压低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男人可不喜欢母老虎,也不喜欢花木兰!你再能干,回家也得把气势收起来。你得让他觉得,离了他你就活不了,懂吗?听姐的,保证对!”
“对!依赖!全身心的依赖!”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男人都有英雄情结,你得满足他这个!大事小事都问他,离了他你就六神无主,他才会觉得被需要,有成就感!”
“而且啊,尤其像你家段总那样的男人,” 又一个姐妹插嘴,语气带着几分羡慕和告诫,“站在金字塔尖,什么女人没见过?强势的、能干的,或许一时能让他觉得新鲜,有兴趣。但时间长了,过日子嘛,谁愿意天天对着一个比自己还像男人的‘战友’?累了回到家,肯定是想有个温柔乡可以放松,而不是另一个需要他打起精神来‘并肩作战’的伙伴。辛辛,你得改改你这脾气,太……爷们儿了。”
“就是就是,该撒娇时撒娇,该示弱时示弱。眼泪有时候比讲道理管用一百倍!”
“别总想着自己扛,你得给他机会表现啊!”
“男人啊,说到底,喜欢的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女人’。”
七嘴八舌的“经验”和“忠告”像潮水般涌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李辛早已惶惑不安的心上。她听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心里却越来越凉。
柔弱?女人味?依赖?示弱?温柔乡?传统意义上的“女人”?
这些词,每一个都像一面照妖镜,照出她与“标准答案”之间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差距。她芯子里是个男人,哪怕披着女性的皮囊,那些刻在灵魂里的思维模式、行为习惯、应对方式,也早已定型。让她去学那种娇滴滴的柔弱?她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让她放弃自己的主见和能力,去全身心依赖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是段瑾洛,她也觉得别扭,觉得……失去了自我。
可她之前的“自我”,恰恰是段瑾洛所不能接受、甚至感到受伤和愤怒的。
姐妹们的话,或许有失偏颇,或许带着各自生活的滤镜,但却无比残酷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在这个普世的社会认知和两性期待里,她李辛,作为一个“妻子”,很可能是不合格的,甚至是……“错”的。
难怪段瑾洛会那么生气,那么失望。他想要的,或许就是这样一个符合世俗标准的、柔软的、依赖他的妻子。而她给他的,却是一个总想冲在前面、自己解决问题、甚至不太需要他的“兄弟”。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迅速模糊。李辛低下头,假装摆弄面前的咖啡勺,用力眨着眼睛,想把那该死的水汽憋回去。可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名为“失落”和“绝望”的情绪,却越来越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越听越难过,越听越觉得自己……直接可以出局了。
她好像,永远也学不会怎么做段瑾洛想要的“妻子”。他们的婚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错误?因为她是“李辛”,一个芯子里住着男人灵魂、永远无法变成传统小女人的……怪胎?
包厢里的笑语欢声还在继续,那些关于“如何抓住男人心”的讨论越发火热。可李辛却像被隔绝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她只觉得冷,从心底透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她该怎么办?继续做自己,然后眼睁睁看着段瑾洛离她越来越远?还是强行扭曲自己,去变成一个她根本做不来、也可能不被真正喜欢的“标准妻子”?
无论哪条路,前方似乎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而此刻,酒店套房里,段瑾洛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繁华世界,心里想的,却是那个此刻不知道在哪里、又带着怎样表情的小女人。
静一静?真的能静下来吗?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第一次对自己的“冷静处理”方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