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不知疲倦地在高速上疾驰,像一尾想要挣脱所有过往的银鱼,划破沉沉的夜色。李辛的大脑和身体都处于一种麻木的自动驾驶状态,只在油箱告急时,才凭着本能驶入服务区,加油,买瓶水,然后继续上路。她不敢停,怕一停下来,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情绪就会再次将她吞噬。
直到天色蒙蒙亮,直到眼皮沉重得几乎黏在一起,握着方向盘的手臂酸麻僵硬,她才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出口,驶离了高速公路。没有目的地,只是跟着模糊的路牌,开进了城区边缘。这里看起来不那么繁华,甚至有些杂乱,但正好符合她此刻想要“消失”的心情。
她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显然谈不上档次的经济型宾馆停下车。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痛。此刻,什么悲伤、绝望、自我怀疑,都被更原始的需求——睡眠——暂时击退了。她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放平,让过度运转的大脑和心脏都停下来。
在前台快速办了入住,拿着那张单薄的房卡,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进房间。房间狭小,设施简单,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但她已经无暇顾及,反锁好门,甚至没力气洗漱,只是胡乱脱掉鞋,就直直地把自己摔进了那张不算柔软的单人床上。
几乎是沾到枕头的一瞬间,意识就沉入了黑暗的深渊。太累了,从身体到心灵。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沉闷的、有节奏的“咚咚咚”声,将她从深沉的睡眠边缘强行拉扯回来。起初,意识模糊的李辛不耐烦地在枕头上蹭了蹭,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隔壁大半夜的,精力这么旺盛?做运动不能小点声?
可那“咚咚咚”的声音并未停歇,反而以一种奇怪的规律持续着,穿透并不太隔音的墙壁,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三短,三长,三短。停顿。然后又是三短,三长,三短。
这节奏……
李辛猛地睁开了眼睛,残存的睡意瞬间被一种属于“李辛(男)”灵魂深处的、在危急时刻总会自动触发的敏锐警觉所取代。这不像男女欢爱的动静,这节奏……太刻意,太规律了!而且,似乎还夹杂着极其微弱的、像是用身体撞击墙壁的闷响,以及……一种被捂住嘴才能发出的、短促的呜咽?
求救信号?!
这个念头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她疲惫的神经。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没错,就是那个节奏!三短三长三短,经典的SoS莫尔斯电码求救信号!虽然用敲击的方式表现出来有些怪异,但在这种环境下,这几乎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妈的,不会真遇到事了吧?李辛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如果是平时,她或许会权衡一下,但此刻,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情感上的“生死逃亡”,正处于一种对自身价值极度怀疑、又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茫然阶段。这种“可能有人需要帮助”的直觉,反而像一针强心剂,瞬间激活了她骨子里那份属于男人的正义感和行动力。
她得去确认一下!如果真是误会最好,如果真是求救……她无法坐视不管。这是底线。
她快速下床,赤着脚走到门边,贴在猫眼上往外看了看。走廊里灯光昏暗,空无一人。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到旁边那间传来敲击声的房门口,抬手敲了敲。
里面似乎静了一瞬。然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烟味和劣质白酒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门缝后,露出一张胡子拉碴、面色潮红、眼神浑浊的男人的脸,他身材粗壮,穿着皱巴巴的背心,露出布满纹身的粗壮手臂。
“谁啊?大半夜的!” 男人粗声粗气地吼道,满嘴酒气。
李辛愣了一下。这……跟她预想的“受害者”形象相差甚远。这男人看起来更像施暴者。难道真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某种特殊癖好?
“呃,大哥,不好意思,” 李辛迅速调整表情,做出走错门的迷糊样子,往后退了半步,“我好像记错房间号了,抱歉抱歉。”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借着门缝打开的那点光线,飞快地朝房间里瞟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借着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她看到靠近门口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圈透明的宽胶带,还有一截被随意扔在角落的、粗糙的麻绳!而房间更深处,似乎还有不止一个人影在昏暗里瑟缩着!
头皮瞬间发麻!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误会!更不是特殊癖好!这他妈是犯罪现场!
“看什么看!滚!”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眼神陡然变得凶狠,猛地想把门关上。
“对不住对不住!真走错了!” 李辛反应极快,立刻露出更加歉意的笑容,连连点头,同时脚步“慌乱”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李辛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刚才那一瞥看到的画面,结合那有节奏的敲击声,几乎可以确定——隔壁房间在进行非法拘禁,甚至更严重的犯罪!而且,受害者可能不止一个!
她该怎么办?直接冲出去?那是送菜!这细胳膊细腿,加上对方可能不止一个人(房间里似乎还有别人影),她毫无胜算。
报警!必须立刻报警!
她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离家出走”、“躲避段瑾洛”的状态了,更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行踪。人命关天,那些儿女情长的纠结,在可能发生的罪恶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骨子里那个属于正义的见惯黑暗却依然选择直面它的灵魂,在此刻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她拿出手机,却又顿住。这家宾馆看起来就不正规,前台那个昏昏欲睡的女人,会不会和隔壁是一伙的?报警信息会不会被拦截?
她迅速做出判断,轻手轻脚地躲进了狭小的卫生间,反锁上门,然后打开水龙头,让哗啦啦的水流声开到最大,掩盖可能发出的声音。接着,她蹲在角落,用颤抖但坚定的手指,拨通了110。
“喂,我要报警。地点是xx市xx区xx路xx宾馆,307房间。我怀疑里面有人被非法拘禁,可能涉及绑架或拐卖。房间里至少有一个成年男性嫌疑人,身材粗壮,有纹身,受害者人数不明,但可能不止一人。我听到了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求救信号。请立刻出警!嫌疑人可能很警觉,请务必小心,他们可能有同伙,建议多派些人手,封锁宾馆出口。我叫李辛,手机号是xxxxxxxxxxx,我现在就在隔壁308房间,我会反锁门等待。”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将关键信息全部传达出去。挂断电话后,她按照接警员的指示,将手机调成静音,然后回到床边坐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她既希望警察快点来,又怕打草惊蛇。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刚才看到的那截绳子和胶带,心里一阵阵发冷。
大约二十分钟后,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指令声。来了!
李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接着,她听到了沉重的踹门声,不是一声,而是好几声,从不同方向传来!然后就是几声厉喝“警察!不许动!”、“蹲下!手抱头!”,伴随着男人的怒骂、挣扎声,以及……隐约的、压抑的哭泣声?
不是只抓307?还有其他房间?李辛心里咯噔一下,情况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她不敢出去,怕干扰警方行动,也怕自己成为人质或靶子。她蜷缩在床边,握紧了拳头,听着外面混乱的声响渐渐平息,似乎有更多的人被带出来,呵斥声,哭泣声,警察维持秩序的声音……乱成一团。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外面才似乎彻底安静下来。然后,她的房门被礼貌而有力地敲响。
“李女士?我们是xx市公安局的,请开一下门,做个简单的笔录。”
李辛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走廊里灯火通明,但已经空了许多,只有远处还有警察在勘查现场、带人离开的痕迹。她刚才匆忙一瞥,似乎看到走廊地上蹲着好几个人,都被反铐着,低着头。
“李女士,感谢你及时报警。” 为首的警察向她出示了证件,语气郑重,“你提供的线索非常关键。我们捣毁了一个利用小宾馆作为中转点的跨境人口拐卖团伙,解救了十三名被诱骗、绑架的受害者,大部分是涉世未深的青少年。主犯和几名从犯已被当场控制。需要请你跟我们回局里详细说明一下情况,做个笔录。”
十三名……跨境拐卖……李辛被这个数字和案件性质震得有些发懵。她只是凭着一股直觉和冲动报了警,没想到背后牵扯的竟是如此严重、泯灭人性的罪行。一股寒意和后怕再次袭来,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好像,无意中做了一件很大的好事?
“好,我跟你们去。” 她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做完笔录,从公安局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李辛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阳光有些刺眼。一夜未眠加上高度紧张后的松弛,让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心底某个地方,却又似乎不那么空荡荡了。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进入宾馆,到后来警察到来,整个过程中,宾馆外不远处,始终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车里的人,将宾馆外围的动静,尤其是警察大规模出动、带出嫌疑人和受害者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并及时将情况汇报给了千里之外的苏培哲。
“……是,她报的警。应该只是巧合入住,但警觉性很高。警察端了个拐卖团伙的窝点,救了十几个人。她没事,做完笔录刚刚出来。” 电话那头,负责“看护”的人语气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本以为是个枯燥的盯梢任务,没想到目睹了一场现实版的“巾帼英雄”戏码,虽然这位“英雄”自己可能完全没意识到。
千里之外,苏培哲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尽量客观冷静的汇报,长久地沉默着。
他让人跟着她,是出于一种复杂的执念和控制欲,是想确保她不会脱离自己的视线,甚至隐隐期待她在外面的世界碰壁、脆弱,然后或许……会需要某种“帮助”。可他收到的回报,却是她单枪匹马(虽然只是报警),在陌生的城市,凭着一个微小的疑点,就敢去探查,然后果断报警,间接救下了十多个差点坠入深渊的年轻生命。
原来,她不仅可以救他(在会所那次),她可以救很多人。任何一个遇到危险、发出求救信号的人,只要她察觉了,她似乎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点什么。这种“义无反顾”,不是因为对象是他苏培哲,甚至不是因为对方是谁,而似乎是她骨子里的一种本能,一种混杂着过人的勇气、敏锐的洞察力和近乎天真的正义感的……底色。
电话早已挂断,苏培哲却依旧坐在椅子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目光投向虚空,深不见底。
他发现自己之前对李辛的“兴趣”和“评估”,或许都流于表面了。他欣赏她的鲜活、矛盾、聪慧,甚至她那份独特的“直男”思维带来的趣味。他想要征服她,占有她,将她变成自己收藏室里最耀眼特别的战利品。
可现在看来,她不是任何人的战利品。她是一把剑,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有多锋利的剑。这把剑,曾经无意中为他挡开过一次死劫,现在,又在遥远的城市,劈开了一个罪恶的巢穴。
她救他,或许真的只是“任何人都会做”的巧合。而她此刻的“壮举”,也并非为了彰显什么,只是遵从了她内心的某种准则。
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苏培哲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眼底翻涌着更加晦暗难明的波澜。
李辛,你究竟……还能给我多少“惊喜”?
而城市另一端,疲惫的李辛,在路边小店勉强吃了点东西后,重新坐回车里。她看着手机,上面有无数个段瑾洛的未接来电和短信,还有公安局做笔录时的记录。一夜之间,好像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让她暂时忘记了离家时的伤痛,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恍惚,以及一种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我价值的微小确认。
至少,她还不算完全没用,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