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冰冷的地板上被一点点捞起,最先回归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仿佛永不休止的剧痛。
林默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死。
映入眼帘的,是积满了灰尘的木质天花板,以及一盏发出微弱“滋滋”声的老式日光灯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焊锡、臭氧和陈年灰土的奇特气味。
他立刻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
【老式电器维修】店。
林默猛地坐起,这个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了左臂的伤口,让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店铺角落的一张行军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散发着霉味的旧毛毯。
那只被他粗暴处理过的左手,被重新包扎过了。虽然依旧肿胀,但外面缠绕的绷带干净而专业,夹板也被更妥帖地固定住。
有人帮了他。
林默的视线越过身前堆积如山的废旧主板和显示器,投向店铺的深处。
在那里,一个极其瘦削、佝偻着背的老人,正坐在一张工作台前,背对着他。老人穿着一件油腻的深蓝色工作服,戴着一副老花镜,正低着头,用一把烙铁专注地焊接着一块复杂的电路板。
烙铁顶端升腾起的袅袅青烟,在昏黄的灯光下,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轮廓。
就是这个人在他昏迷前站了起来。
林默没有出声,甚至刻意放缓了呼吸。他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在数个副本中磨炼出的生存本能告诉他,沉默和观察是最好的选择。
“醒了就别装死,我这的电费很贵。”
老人没有回头,沙哑的声音像是从一台接触不良的老旧收音机里传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林默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缓缓坐直身体,右手悄然探向枕头底下,那里空无一物。他的手机和那枚【管理员铁牌】,都不见了。
“在找这个?”
老人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用夹着焊锡丝的左手,向后举了举。他的掌心里,赫然躺着林默的手机和那块冰冷的铁牌。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是谁?”他的声音因为虚弱和警惕而显得有些干涩。
“一个修破烂的。”老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一旁的放大镜,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仿佛背后那个可能是杀人犯或逃亡者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倒是你,你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极其古怪。他问的不是“你是谁”,而是“你是什么东西”。
林默的大脑飞速运转。对方显然不是普通人,他拿走了自己的关键物品,对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也毫无惧色。这不像是一场善意的救助,更像是一场审讯的开始。
“一个……路过的人。”林默给出了一个最模糊的答案。
“呵,”老人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焊好最后一根线脚,他放下烙铁,终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林-默这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沟壑的脸,眼窝深陷,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他的手指被机油和焊锡染得发黑,指甲缝里全是污垢。
老人拿起林默的手机,用布满油污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那个【密钥】的图标赫然出现在屏幕中央。
“带着‘生命树’的狗链,跑到我这来路过?”老人的声音陡然转冷,“你是觉得我老眼昏花,还是觉得你这条命不想要了?”
“生命树”的狗链?
林默心中巨震,他没想到对方一眼就看出了【密钥】的来历,而且充满了敌意。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对方似乎把他当成了“生命树”的人。
这是一个致命的误会。
“如果我是他们的人,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林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了指自己被吊在胸前的左手,“他们不会用这么原始的方法来对付一个叛徒,他们会直接‘格式化’。”
“格式化”这个词,是他从【摇篮计划】的日志里看到的,此刻他赌了一把,赌这个词在这个老人的知识体系里,同样具有特殊的含义。
果然,听到这个词,老人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
“哦?你知道的还不少。”老人拿起那块【管理员铁牌】,在指尖掂了掂,“那这个呢?‘午夜公寓’的钥匙,怎么会和一个戴着狗链的家伙混在一起?据我所知,那栋楼里的管理员,可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慈善家。”
一环扣一环,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陷阱。
林默知道,自己不能有半句谎言,但也不能全盘托出。他必须用有限的真话,构建出一个让对方能够相信的故事。
“它不是给我的,是我从一个死人身上拿的。”林默缓缓开口,声音因为回忆而带上了一丝疲惫,“那地方塌了,管理员被卡在墙里,他死前,想把这东西交给另一个人。”
“你撒谎。”老人打断他,“这东西有权限绑定,不是谁都能用的。”
“我不知道!”林默的情绪出现了一丝波动,但这波动并非伪装,而是真实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认我!我被困在那里,出不去,拿着它,门就开了。后来,我被困在另一栋楼里,快死了,它又自己亮了,带我来这里!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
他没有解释副本,没有解释系统,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描述了自己的遭遇。这种源于真实经历的迷茫和愤怒,远比任何精心编织的谎言都更有说服力。
老人眯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默,仿佛要从他的每一个微表情中找出破绽。
店铺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日光灯管的“滋滋”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林默感觉自己像是在接受一场无声的凌迟。
许久,老人终于移开了视线。他将铁牌和手机丢回到工作台上,没有再看。
“最后一个问题。”老人从身旁一个油腻腻的暖水瓶里倒了一杯热水,推到工作台的边缘,“你来我这里,想干什么?”
林默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修复它。”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的左手,“然后搞明白,我身上那个‘狗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以及……怎么进去。”
“进去?”
“对,进去。”林默迎着老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进入‘数据深渊’。”
当“数据深渊”四个字从林默口中说出时,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惊讶。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狼狈不堪的年轻人。那不是一个世界树的特工,也不是一个误入此地的倒霉蛋。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他非常熟悉的、被逼到绝路后不计后果的疯狂。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就想一头扎进那个粪坑里?”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但敌意却消散了大半。
“我没得选。”林默的回答简单而干脆。
老人沉默了。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浓得发黑的茶水,然后站起身,在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里翻找起来。
最终,他从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底,拖出了一台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外壳已经发黄的cRt显示器。
“小子,你很幸运,那块铁牌把你指到了我这里。”老人将显示器重重地放在工作台上,拍了拍上面的灰,“我也很不幸,因为那块铁牌的权限,我没法把你直接扔出去喂狗。”
他走到林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引路人。我只是一个看灯塔的。”
“灯塔?”林默不解。
“在生命树用他们那套干净得像厕纸一样的‘互联网’覆盖一切之前,网络世界是一片黑暗的海洋,充满了怪物、宝藏和通往未知彼岸的航道。而我们,就是为那些不想走官方航道的走私船,点亮灯塔的人。”老人咧开嘴,露出满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我们是旧时代的网络管理员,一群该被‘格式化’的幽灵。”
“你听到的那个‘数据深渊’,”老人指了指窗外,“不是什么病毒,不是什么网络。它是那片黑暗海洋的‘海底’。是世界底层逻辑的垃圾场,是所有被删除、被遗忘、被污染的数据最终沉淀的地方。那里的规则,和我们现在所认知的一切,都不一样。”
他转过身,指了指桌上的那杯热水。
“喝了它,然后滚蛋。或者,留下来,告诉我你有什么东西,可以支付进入深渊的‘船票’。”
“我……一无所有。”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老人拿起林默的手机,点开了那个属于亡界游戏的、只有林默能操作的界面,“你还有这个。你那些在副本里挣来的‘点数’,在这里,是唯一的硬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