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马车终于抵达了南山镇外最后一道山梁。凌弃勒住缰绳,将车隐在一片茂密的杉木林中。远处,南山镇的轮廓在晨曦微光中逐渐清晰——高耸的城墙比起南风镇的残破不可同日而语,墙头巡逻的火把如同繁星,秩序井然中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与南风镇那种绝望的混乱截然不同,这里的秩序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凌弃眼神锐利,注意到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农户、小贩,也有零星的行商。黑水商会的私兵盔明甲亮,检查得极其细致,不仅查看货物,还对身份文牒反复核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压抑。
他耐心等到天色大亮,城门开启。将马车藏在林中更深处,用枝叶仔细伪装好。自己则换上一身半旧但整洁的深蓝色棉布衣裤,这是叶知秋特意改过的,符合南山镇普通小商贩的打扮。脸上用特制的药膏略微改变了肤色,加深了皱纹,看起来像是常年奔波、饱经风霜的行脚商人。那十六箱铜币和珍贵的医书,被藏在车厢底部巧妙的夹层和暗格里,上面覆盖着真正的、晒干的草药和几捆兽皮。
他驾着车,混在入城的人流中,缓缓向城门挪动。心跳平稳,呼吸均匀,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对守军的一丝敬畏。
“站住!干什么的?车上装的什么?”一个面色冷峻的小队长拦住了他,目光如刀子般刮过马车和凌弃的脸。
凌弃微微躬身,脸上堆起谦卑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声音沙哑:“军爷辛苦,小的是从北边来的,姓林,做点药材皮货的小本生意。车上都是些晒干的甘草、柴胡,还有几张硝好的麂子皮,指望着在镇里换点盐巴糊口。”他边说,边“识趣”地掀开车厢篷布一角,露出上面堆放的草药和兽皮。
小队长用刀鞘拨弄了几下表层的药材,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凌弃的手——那双布满新旧伤痕和老茧的手,确实像常年劳作和奔波的样子。他挥挥手,示意手下:“仔细搜搜!”
两个士兵跳上车,翻查起来。凌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他事先做了万全准备,夹层做得极其隐蔽,不是一寸寸敲打根本发现不了。士兵们粗略翻看了一下,没发现异常,跳下车对小队长摇了摇头。
“进去吧。”小队长挥挥手,目光在凌弃脸上停留了一瞬,“镇里有镇里的规矩,安分做生意,别惹事。”
“是是是,谢军爷,小的明白。”凌弃连连点头,驾着马车缓缓驶入了城门洞。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他背上,直到马车完全没入镇内。
一进镇,另一种氛围扑面而来。街道宽敞整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衣着体面,面色相对从容。但与表面的繁华不同,凌弃敏锐地察觉到无处不在的控制力。巡逻的黑水私兵五人一队,步伐整齐,眼神警惕。一些关键路口,还有穿着便装、但眼神锐利如鹰的暗哨。这里没有南风镇那种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却有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无所不在的监视感。
他没有贸然寻找大的钱庄,而是驾着车在主要街道转了一圈,默默记下几家规模中等、位置相对偏僻的钱铺。最后,他将马车停在一条背街小巷的尽头,这里有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汇通钱庄”,门面不大,客人稀疏。
凌弃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对面的茶摊要了碗粗茶,慢慢喝着,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钱庄门口。一个小时内,只有零星几人进出,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瓜皮帽,拨算盘的手指飞快,眼神精明。
时机差不多了。凌弃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进钱庄。
“掌柜的,兑点钱。”凌弃将声音压得低沉,带着外地口音。
老掌柜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打量了他一眼:“兑什么?兑多少?”
“有些铜犬币,想兑成银狼币,路上方便些。”凌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百枚铜犬币,这是事先准备好的零钱。
老掌柜拿起几枚,对着光看了看成色,又掂了掂分量,慢悠悠地说:“成色还成。按市价,一百零五枚兑一银狼,抽一成水。”
凌弃心里冷笑,这价比官方汇率黑了不少,但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掌柜的,这……抽水是不是高了点?一百枚兑一,成不?我这点钱,也就够路上盘缠。”
老掌柜眼皮都没抬:“就这个价,兑不兑随你。南山镇就这规矩。”
凌弃故作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唉,行吧,兑了。”他一边数钱,一边状似随意地闲聊:“掌柜的,生意还行?我看这南山镇,比北边安稳多了。”
老掌柜一边拨算盘,一边哼了一声:“安稳?那是黑水商会管得严。规矩大着呢!像你这种外地来的,尤其要守规矩,别瞎打听,别乱跑,兑完钱赶紧办你的事。”
凌弃点头哈腰:“是是是,多谢掌柜提醒。”他接过兑换来的几枚银狼币,小心收好。这一步只是试探,确认兑换渠道和大致规矩。
接下来的两天,凌弃如法炮制,又去了两家不同的中型钱庄,每次只兑换少量铜币,逐渐摸清了南山镇黑市的兑换行情和潜规则。铜犬币在这里确实比南风镇“值钱”,但黑水商会的控制力极强,所有大宗交易都难以避开他们的耳目,而且手续费高昂。
第三天下午,凌弃觉得时机成熟了。他再次来到“汇通钱庄”,这次,他直接对老掌柜说:“掌柜的,有笔大点的买卖,能不能里面谈?”
老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示意他进后堂。
后堂狭小,点着一盏油灯。凌弃开门见山:“我有一批铜犬币,数目不小,想全部兑成银狼币和金狮币。希望价钱公道点,动作麻利点。”
老掌柜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多少?来路正不正?”
“十六万五千枚。”凌弃报出数字,目光平静,“来路没问题,是北边清理旧账收上来的,只是这世道,铜钱带着不方便。”
老掌柜倒吸一口凉气,显然被这个数字惊到了。他盯着凌弃看了半晌,才缓缓道:“这个数……风险不小。兑可以,但价钱嘛……一百一十枚兑一银狼币,兑金狮币的话,得再加半成水。而且,得分批兑,不能一次拿出来。”
凌弃心中早有预料,黑市就是这个规矩。他假装纠结良久,最终一咬牙:“成!就按掌柜的规矩办!但我要现钱,今天先兑一部分探探路。”
老掌柜露出满意的笑容:“痛快!老弟是个明白人。”
接下来的几天,凌弃如同进行一场精心策划的潜行。他分三次,在不同时间,将铜币从马车暗格中取出,用麻袋分装,趁夜色或清晨人少时,悄悄运到钱庄后门完成兑换。整个过程极其谨慎,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最终,十六万五千枚铜犬币,按照黑市的苛刻汇率,兑换成了十枚金狮币和五百枚银狼币。
握着沉甸甸的钱袋,凌弃没有立刻出城。他清楚,这五百枚银狼币必须尽快花掉,换成更保值的物资。金狮币是硬通货,易于隐藏,但大量银币携带不便,且在乱世中容易贬值。粮食和盐才是真正的硬道理。
他驾着车,在城中几个较大的市集转了一圈,谨慎地询价。南山镇的物价果然高昂,尤其是粮食和盐,价格几乎是战前的数倍,且供应紧张。黑水商会严格控制着这些战略物资的流通。凌弃没有在一家采购,而是分头行动。在一家看似由黑水商会控制的粮行,他用两百枚银狼币,购买了大量耐储存的黑麦、豆类和少量更精细的粟米,装满了几个结实的麻袋。在另一家看似普通的杂货铺,他又用一百五十枚银狼币,换来了几大块珍贵的盐砖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如火折、针线、耐磨的粗布。剩下的银狼币,他采购了一些南山镇特产的、便于携带的干果、肉脯,以及几坛烈酒——后者在必要时可以用于消毒、御寒甚至交易。
将所有采购的物资仔细装载上车,覆盖好伪装,凌弃不再停留。他驾着马车,在城中谨慎地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迅速而平静地驶向城门。
出城的盘查比进城时略微宽松,但守军对运出物资的车辆检查依然仔细。凌弃早有准备,给出的理由是“采购了些药材和盐回北边贩卖”,并“识趣”地缴纳了一笔不小的“出城税”。守军清点货物,确认主要是粮食和盐,没有违禁品,便挥手放行。
当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片繁华与压抑并存的天地关住时,凌弃才微微松了口气。这次虎穴之行,看似顺利,但他能感觉到,黑水商会那张无形的网,似乎比想象中更为严密。怀中的十枚金狮币和满车的粮食盐块沉甸甸的,但他知道,真正的风险,或许才刚刚开始。马车向着来路疾驰,将南山镇远远抛在身后,而前方的路,依旧漫长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