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夷洲,现在的台国。
无穷无尽的海风,带着永无止境的呼啸,吹打着简陋的房屋。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翻涌着白浪的墨色大海,景色壮阔,却也荒凉得令人心头发紧。
已是中年模样的李据,早已褪去了洛阳时的骄矜。
多年的流放生涯,海风和劳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皮肤粗糙黝黑,唯有一双眼眸,还保留着一种天家子弟特有的锋芒。
他刚修补完渔网,正坐在门口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上,望着大海出神。
此地虽然在整个台国之中也是最为偏僻荒凉的,是真真切切的流放之地。
但是,台国是他十七哥的封地。
念及兄弟之情,十七哥以及后来继承了十七哥王位的皇侄,虽然不敢违背父皇的旨意,把李据接到自己的王宫之中,可他暗中照顾一下,让李据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
毕竟,这里天高皇帝远。
只要他们不是做的太过,洛阳那边是不可能知道这边的情况的。
更何况,以他们那父皇的性格,也不会一直盯着这么一个他认为不成器的儿子不放。
也就是老十七胆子小,这一辈子都不敢违逆他的那位父皇!
这要是换成了当年的晋王的话,他要是真的想要帮自己的弟弟一把,绝对是干脆直接就把他接到自己的王府了!
就算是皇帝来追问,有什么大不了的?
晋王绝对会当场表示,有本事把他也给废了!
自从被皇帝摆了一道,画了那么一大饼,却没有兑现,晋王暗地里不知道吐槽了多少遍皇帝了!
甚至,即便是李据什么都不干,有台州王府在,其实也可以活得非常舒服。
只不过,他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较着这股劲,故而,像是许许多多其他流放到这里的有罪之人一样,日日都为了生活而不断的劳作奔波。
李据的妻子,曾经的秦氏女,穿着粗布衣裙、却难掩清丽容颜,正坐在屋内灶前,正在准备着晚饭。
家族男丁诛戮一空,女眷没入教坊司的惨剧,是她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也是夫妻二人这多么年间极少触碰的禁忌。
这么多年来,夫妻二人也不敢去提及这个问题。
不远处,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在追逐嬉戏,笑声清脆,给这僻静的院落增添了许多生机。
这是他们的孩子,生于斯,长于斯。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马蹄声和喧哗。
这个偏僻的流放之地,已经好几年了,极少有外人到来,更别提如此阵仗。
李据猛地抬起头,也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
秦氏女也闻声从屋内走出,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擦着,站到丈夫身边。
几名穿着低级官吏服饰的人,在一队持刀兵卒的护卫下,径直来到了他们这间破败的茅屋前。
为首的官员面无表情,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
“李据接旨!”
李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并没有立刻跪下,只是直直地看着那卷圣旨,目光复杂难辨。
是新的祸事,还是?
已经这么多年了,没有洛阳那边的消息传来!
刚来这里的时候,也就只有年迈的十七哥偶尔会过来看一看他的,和他说一说他所听说的洛阳的事情!
等到十七哥走了之后,虽然继承了王位的皇侄没有亏待了他们,每个月依旧会给他们一些补贴。
但是,他就基本已经很难获得洛阳的消息了。
而秦氏女却已吓得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就要屈膝。
那官员似乎也知道这位爷的脾气和过往,并未苛责礼节,直接宣读起来。
毕竟,这位爷可是新任皇帝陛下一母同胎的双胞兄弟。
这道圣旨下来之后,更是恢复了亲王爵位,整个帝国之中,最尊贵的一批人之一。
这么一点小小的问题,他这么一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官员,可不敢追究。
就算是有什么问题,那也是皇帝才有资格去追问的问题。
旨意很简单,却字字千钧。
皇帝驾崩,新帝即位,先皇大行前,已赦免其一切罪责,恢复其亲王封号与尊荣,准其携家眷返回京城居住,安享富贵,并将秦氏女亲属,一并赦免罪行。
圣旨读毕,院内一片寂静。
李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喜,没有激动,甚至没有悲伤。
仿佛那旨意中所说的滔天富贵、尊荣返还,与他毫无关系。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因长年寡言而有些沙哑,却平静得可怕。
“父皇……走了?”
“是,先皇已于去年秋龙驭上宾。”
“殿下,还请节哀!此赦免旨意,乃是先皇弥留之际,亲口嘱托新皇所颁,乃先皇,最后之仁恩啊!”官员低声回应道。
“轰!”
如同一道惊雷直劈而下!
父皇,死了?
那个如山岳般压在他心头一辈子,让他敬畏、让他怨恨、让他反抗、也让他最终无可奈何的父皇,不在了?
那个会亲自教导他兵法,会因他顶撞而暴怒,会因他以死相逼而最终妥协,却又将他们夫妇流放天涯的父亲,不在了?
最后……最后竟还记得赦免他?
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猛地撞击在他的胸口!
是悲伤吗?有的。
是解脱吗?或许也有。
是遗憾吗?肯定有。
是悔恨吗?说不清!
十几年的恩怨情仇,在这一刻,随着那个当事人的离去,忽然变得无比空洞和遥远。
他没有像寻常孝子那般嚎啕痛哭,只是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
他缓缓地对着使者手中的圣旨,或者说,是对着洛阳的方向,郑重地叩下头去。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久久没有抬起。
肩膀开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压抑的的哽咽声,终于从他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溢出。
许久,李据才缓缓直起身,眼眶通红,脸上已满是泪痕。
他接过那卷沉重的圣旨,声音沙哑道,“臣李据,谢父皇天恩,叩送……父皇……”
最后几个字,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