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道化生真君…’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天地,只有那一道道上通天地,下接幽冥的玄光,脚底下的洞天停止了崩溃,暗淡的灰色淹没了每一位神通的视野。
这一刹那,林立在海面上的一位位神通凝固身形,如同万千塑像,姿态各异,连带着雷霆与暴雨,通通停留在这位真君出手的一瞬。
天空之中的身影动了。
那庞大的、充斥天地的法躯晃动起来,搭在他肩膀上的、唇齿渗血的螭龙睁开双眼,透出幽幽的血色,一股欲要冲破而出的威能在天地之中汇聚。
‘玄女…’
他的声音在无形之处穿梭,带着过盛而泆的道韵汇聚,冲破黑暗,不惊不怒,而是散发着平静与冰冷。
‘你将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九个字如同肆虐的河水,又如同开膛破肚的利剑,在这黑暗中一一砸下来,砸得天地震动,四境沸腾,带着无可置疑的威严。
东方合云却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他面上的裂痕从额头处一直蔓延进身躯里,如同粉碎的瓷器,裂缝之中透出闪烁的合水之光,让他一步步地踏空而起,望向那无穷的天际。
“玄女…”
他本就妖异的眼睛渐渐变大,瞳孔收束,化为漆黑的竖瞳,尖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的愤怒突然凝固在了面上。
黑衣男子正立在他面前,老脸之中情绪复杂,似有喜色,又似有不安。
杨金新!
可他终究伸出手来,掐了二指向上,其余三指虚拢的玄印,极为优雅地放在身前。
在这天翻地覆的一瞬,这位阴司杨判一身的神妙已勾连到极致,那双眼睛化为深邃的墨色,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东方合云。
龙君的使者面孔上的色彩暗淡下去,一双眼睛的凶戾之意慢慢褪色,收束到极致、化为一道竖瞳的眼睛也在慢慢恢复正常。
杨金新声音渐轻:
“大人…此间之事与螭裔无干。”
“不劳插手。”
得知牝水图谋的一瞬,这位始终看戏一般立着的、贪图大陵川的判官竟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举动。
谪炁感应!
杨金新嘴角微微弯起。
牝水证道?
坎水止泆?
这一切变化固然超乎了阴司的预料,却又何尝不是值得惊喜的转变,祂不在乎水德轮变——可如今的萧初庭已经今非昔比!
他已经有成道的大可能!
坎水!
水之正位。
试探望月,何如试探落霞!
即便北方并非阴司地盘,谪炁涉及有限,自始至终也从未有过与牝水的交流,杨金新亦毫不犹豫地倒戈,站在了这位妙道化生真君、九天玄牝娘娘身后!
东方合云身上的气息却在不断翻滚,光芒重新闪烁,他恢复正常的瞳孔中寒意森森:
“杨金新,你一人拦不住我。”
“滴答!”
轻飘飘的雨滴之声响彻天际,极其突兀地,整片洞天之中的雨水在暂停的一切之中重新流动,滴滴答答砸落在凝固的神通光彩中。
东方合云身躯不动,脑袋却猛然向后扭动,将漆黑的后脑移至身前,面孔向正后方望去,看见了那贯穿天地的青色。
‘杜…青……’
渌水真君!
这位金丹自南而来,一瞬已然立在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霎时间,天地中的大雨赫然暴烈起来,击打在如金精一般的海面上,绽放出轻飘飘的青色,彻骨的冷笑在他眼眸之中酝酿。
青光翻涌之间,漆黑的天际同时多了一抹色彩。
一道白。
孛星已至。
这道白色如同一柄利剑,绚丽地划过天际,将漆黑的色彩划为两半,兵灾动乱之声响彻天际,翻滚旋转,让这青光色彩更加明亮。
太越。
两道光芒齐至,那一缕勾连天外的气息被斩断,无穷的合水之光未能降临,连带着东方合云的身影一瞬模糊,差点如云烟一般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可他模糊的面上冷笑越发浓郁,望着视野之中变化不休的渌水,那白森森的尖牙开合:
“好难得。”
“你们不敢赶我走。”
不错。
两位真君、一位判官在此,东方合云此身本该烟消云散,回归东海,却仍然留了一线玄机。
‘是祂们师兄弟。’
杜青身为渌水真君,被龙属打压的不出海内,可不代表这位渌水真君毫无手段,恰恰相反,杜青这位小师弟,正是重明六子之中手段最高之人!
祂是来助牝水,毁去真龙基业的么?
‘水有五德,牝坎渌合府,祂主渌水…虽然水之变位较为平稳,可祂心高气骄,早已思变久。’
身为『牝水』的玄女欲进一步,藏起浩瀚海,助『坎水』成道,只要萧初庭成了,祂为保牝水功绩,『浩瀚海』无论藏在哪,是一定要藏的。
留给杜青的还有什么?
将永远残缺不全的『府水』与被他螭裔掌控了万年的『合水』。
牝水成道胎固然伤祂螭裔气象,这一点杜青赞同的不能再赞同了,站在这位渌水真君的角度,螭裔最好失败。
却不能以这种被『牝水』击败般的方式失败!
祂岂能容许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而祂是来阻道助龙的么?
‘不。’
东方合云的眼中冷笑渐浓。
‘祂是来杀身的。’
龙属使者目光之中色彩炯炯。
‘对祂杜青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两败俱伤。
『牝水』成得极为勉强,萧初庭成道当即彻底陨落,龙属气象、牝水功绩同时受损,才是祂的真正目的!
在坎水成道的一瞬,放出东方合云,让龙君介入此局,好让『合水』与『牝水』两败俱伤,给祂杜青留下更多的喘息时间!
而北嘉——哪怕明知如此,为挽回局面,都不得不认了!
仿佛在应和他的猜想,天际极高之处,所有坎水已然凝聚成一点,白发老人不再受到任何干扰,身前的金性仍然光明,不增不减,天地之间的所有色彩都向他汇聚,要牵引玄机。
这一切的变化让东方合云面色越发冰冷,他只静静地注视天际,望着那隐藏在黑暗的金德幻彩,面上的冰冷破碎,眼中竟然闪过一点笑意。
‘看来不止于此。’
这闪电般变化的布局碰撞之中,所有的安排不仅仅凝聚了各位真君的目的,也同时指向了那深深的、高坐于天际的明媚色彩。
天霞。
‘不止是正位成道,还有一位道胎…故青玄的道胎。’
‘如此一来。’
一切重新凝结。
闪烁的金性、灰色的牝水、汹涌的灵机…
不断接近那金性的果位…
矗立于天际的真君…
一切的一切都凝结在此刻。
龙君使者的眼中愤怒与冰冷本沉重如湖,却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下砸下一枚石子,分崩离析,随后消散如烟,只余下平静:
‘事情已经不是山上出动一神丹…甚至一金丹能解决的。’
黑暗至此而止。
无穷的天上开始有了云彩,广阔的大地在视野之中浮现,玄音自天外而来:
“玄女。”
“你越界了。”
天空中的牝水没有半点意外,一如祂出手时的宁静,从最静而无声的位置到搅动天下风云,借着各方之力,叫天霞浩然,直至此刻,才听见祂的玉音。
“大人。”
“欲要沾染红尘么。”
祂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汹涌的牝水从天地之间浮起,将所有的霞光和大地吞没,使此界重新陷入滚滚黑暗!
“本尊不违师命。”
黑暗之中,亮起了如豆般的十二点霞光。
仅仅十二点。
可这十二点霞光从米粒般大小变得璀璨至极,从极遥远的地方近前,化为十二道彩线,浓厚至极的黑暗与灰色通通被十二点霞光所分割。
于是满天飞霞。
坎水也好、渌水也罢,谪炁也好、修越也罢,通通消失不见了,目之所及只剩下十二道通天彻地的光彩,棱角相接,如同身处水晶琉璃之中。
只留下天边的尽头有一点灰。
是牝水么?
萧初庭不知道。
他只感受到时间重新在自己身上恢复了流动,终于听到了那响彻天际的玄音:
“既不喜本尊插手,便叫旧世来判。”
他望见琉璃般的彩色震动,遥远的天边有什么东西感应而来,一点一点地伸张手脚,金色和紫色一并而出,在他眼前凝聚。
此物长二尺,圆面四尺,通体紫金,兼有青铜之色,无数青金色的玄纹在鼓身上不断起伏,金银的长棍立在周边,光明闪闪。
法宝!
玄雷法宝!
在此物现身的一瞬,天空中的金性停止了起伏,那银色长棍凭空跃起,轰然砸在色彩起伏的鼓面上,青金之色当即浮现而出!
这色彩如同一面镜子,照出漫漫血色,尸山血海从中起伏,或是大郡兼并,屠族灭门,或是孤身力战、不甘陨落,或是漫漫魔云,十不存一…
无数景象倒映在他目光之中,浩瀚低沉的鼓声荡漾开来,连绵不断,化为一股又一股的紫金雷霆,轰然而落,让天空中的金性不断震动,彩色削减,立显暗淡!
可他的积蓄实在太深厚了。
天空中的每一分气韵都在滋生他的气象,古往今来之坎水者,他萧初庭已为『位从险』之极!
哪怕雷霆一次又一次落下,将他那一点金性上的彩光削去一层又一层,仍然有雄厚的神妙涌起,牢牢吸引着天空中的坎水果位,不肯退散。
而下一瞬,那金色的长棍明亮了。
此物一跃而起,快且狠地砸在了鼓面正中,似乎躁动已久,带着仇与恨,迅疾如九天之神雷,浓烈的金光砰然炸碎!
身边的一切景象扭曲了。
那是一处高耸入云的仙山,一对遥遥相望的玄峰,池水清澈,灵机飘动,洁白的云气在山林之间流淌,在这无比熟悉的景象前,萧初庭听到了很轻的声音:
“萧初筹,你可恨我。”
这七个字仿佛比天上的金色雷霆还要响亮,照的老人面上晦暗不明,他听见温和的声音:
“没什么好恨的,迫不得已罢了…当年我丢下家族离去,想来你还要更恨我。”
萧初庭知道这是哪里,知道这是谁。
当年的衔忧峰。
兄长萧初筹。
“轰隆!”
愤怒的雷霆之声在耳边响彻,仿佛要将他的身躯撕碎,他突然看见自己的脸被明亮的雷霆照亮,那张脸在当时就很苍老了,和今天相比没什么变化。
他说:
“太虚中的阴霾太过浓重,自那时起我又惊又恐。”
“无数个叫人痛苦的夜晚,我尚要问问自己:萧初庭,今日的你是你,还是某个紫府金丹、摩诃法相的手。”
“轰隆!”
金色的雷霆有一瞬照亮了一切,老人看到那燃烧的神通中金光明暗,那一道他奋斗了一生的、追求了一生的金性终于妥协,裂解开来,属于『长云暗』灰光被毫不体面地抽出。
讽刺的笑容开始在老人面上浮现,那一段段对话如同蜿蜒的溪水,款款而出,满天的雪花飞舞,萧初庭站在当年的自己身边,看着兄长的身体萎靡下去,枯瘦成一堆骨头。
这道沾满了血与泪的、借来的神通曾经让他带着家族站稳脚跟,在两大道统之中不断腾挪,一点一点的创造出自己的余地…可它的典据在今天走到了终点,追随着那位陨落的兄长,闪烁的玄雷之下化为乌有。
尊位离他那么近,却在这个刹那彻底化为遥不可及的永远,在迷蒙的雷电之中随着兄长的性命一起消失不见,成了他漫长且复杂回忆中的一点终结。
“兄长。”
他侧过脸来,看着那个站在上空烟雾之中的自己,那两双苍老的眼溢满了一模一样的悲哀与肃穆,缓缓闭起来了,唇齿微动,两道时隔两百年的声音开始重合:
“你我无路可走,你我无路可退。”
“铛——”
萧家萧初庭…这位夺取兄长神通为己用的枭雄、这位从南方小郡中走出的大真人、这位以寒门之身戏耍各大道统的天才、这位孤身走到金丹乃至于道胎面前的天骄在彩光之中模糊成一团黑雾——一团在雷霆之下飘飞如烟尘的黑雾。
牝水从远方退走,雷霆的声音在山脉中游走,在霞光中起伏,铺天盖地,将藏在漫漫飞雪之下的所有东西抽出,将一切不洁荡平。
那些五百年的哭与笑,恨与泪,梦与幻,终究化为云烟,终究随着这一切流逝的不洁而去。
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