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开始在流沙山处,觉察到灵寿明似存有“黄雀在后”之意时,对于应当如何处置陈白,陈珩心中便隐隐有了定计。
魔道六宗内,陈白与灵寿明虽仅泛泛之交,平素时鲜有往来,交情算不得亲睦。
可在利益驱使和陈玉枢的声势凌迫之下,这两人也未尝没有联手之机。
尔后无论是以真水刻意收起张平阿,还是在与裴芷的斗法中,露出元气未复之相,被一旁窥伺的灵寿明识破,都不过是一环套一环。
尤其周瑛的那门“千里附神法”。
虽说此人是突兀插了一脚,但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却反倒为陈珩借势所用,叫陈白定一定心,不自觉入套更深。
种种施为,终是有了今日……
而此刻,在电光火石间。
在惊骇懊恼过后,陈白只觉脑中猛然空了一瞬。
他惨笑一声,恍恍惚惚间竟似要忘却了身处何地。
一幕幕尘封已久的过往景象,莫名从他脑中倏尔闪过。
有入道之前,得了《神屋枢华道君说太始元真经》和斗箓的欣喜若狂,有修成筑基后,初逢小纯阳雷的惊疑不定。
有知晓身世后的惶然,有被君尧亲自接入宵明大泽,习得了《兜术天王神宗玉书》的意兴勃发。
有下院登魁的志遂,有得赐福地的振奋。
而其中,自然也有投入先天魔宗,拜见陈玉枢的复杂莫名,被派中宇文真君看重,接触浊淮相传承的忐忑。
登位真传后的风光无两,修得“三尸故气”的快心畅意……
但最后在陈白脑中缓缓停下的。
却不是陈玉枢和《豢人经》的模样,也不是留于先天魔宗内的那只“常朝上鼎”。
过往那些记忆深刻的,不论是惊是喜,正自眨眼间淡去,忽忽闪过。
一如流水无痕,万境归空。
只是一座巍峨山岳在他心田久久不去,危崖万仞,绝尘神秀。
山中的三株丹桂似有翳天蔽日之貌,无数虬龙状的苍老枝自云中一路向上,叫人哪怕时隔多年,也依旧记忆犹新。
那是东弥州的首阳山——
陈白清晰记得,彼时的他因在奉命征讨怙照的邪魔道脉时,一日连克二十三城,力挫怙照的真传候选辛淑,因而震动东州,扬名天下,也被君尧特意赐予了自己的出行仪仗。
而为了稍避一避风头,寻个清净,也为攒攒手里的道功,以便日后谋求真传之位。
陈白在事后还特意接了个去东海除妖的符令,走了一趟海外。
待得陈白自东海功成回返后,于首阳山处亲自迎他,赫然便是道子君尧。
当初的心绪究竟如何,陈白已是说不清了。
陈白知晓首阳山是谢应元的地界,这位世族出身的大真君对陈玉枢子嗣素怀恶感,恨不能先杀后快。
而他当初既敢从首阳山借道而行,自也是暗暗做好了提防,事先借君尧之势,请了几位真君前来接引。
只待谢应元敢暗中袭杀,闹出动静来。
那时陈白便可一把揪这位大真君的错处,将他谢应元的声名,来作为自己的晋身之阶!
不过等得许久,都未见谢应元身形,反倒是君尧有手书示下,将陈白唤至了首阳山中。
那日在首阳山上,君尧同陈白说的东西。
在后者看来,不外乎是些处事持重,不争旦夕之功,毋躁求以殉利之类的老生常谈。
只是那几句。
陈白却是记到了如今……
“当今玉宸几位真传中,嵇真人失陷祟郁天,泰初虽得人望,却无压服章寿、符延康的手段,在我去位后,希夷山主位必将空悬。”
陈白思绪像是猛被拉回了数百年前。
彼时的他就站在首阳山巅,头颅微微低俯。
同样是丹桂垂荫之下,分明就在身前几步远,可君尧声音眼下想起却好似极是遥远了,远得有些不真切。
“在你晋位真传后,以你天资,当大有可为!”
当时的陈白听得是君尧如此嘉勉。
宰执周行,玉宸道子——
念及至此,陈白不由恍惚了刹时。
但来不及再多想了,一阵在胸腹间蓬勃欲出的疼痛猛将他思绪拉回,视物也一阵恍惚。
他下意识举袖拂面,只是摸到一脸血污。
陈白沉默片刻,却是怒极反笑,额角青筋一条条暴突,神情狰狞无比。
什么宰执周行,玉宸道子。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无用的废话罢了!
君尧一死,因身世、权位等诸般缘由,他在门中必然势孤,要被不少人暗中针对,以往聚在身边的人,能留下三成都算是多了。
在那等群敌环伺的景状下,他便连顺利登位真传都是不易,必要经得一番辛苦波折,耽搁正经道行,更莫说是后续种种了。
天精地髓,唯养一己,众生资粮,皆为我取。
不夺不足以全我形,不取不足以奉吾身!
所谓“凡利我修者,皆可以夺之,此为集缘”……
对于《豢人经》开篇的这句训诫,陈白素来是深以为然,时时谨记于心!
那对于当年悍然叛出宵明大泽,连累君尧蒙上识人不明的指摘,在当时受了不小非议。
甚至是流落在外的陈玉枢子嗣亦处境更坏,求生艰难。
对于这随之而来的种种后果,直至是眼下死期注定,陈白也未生有什么悔悟之心,只是报之冷哂罢了。
“你方才不出手,是以为这时候,我会心中悔过,痛陈什么前情吗”
陈白此时冷笑一声。
他望向陈珩开口时,语声嘲弄:
“向君尧向陈义、陈莆这些因我而死的蠢物还是向被我炼成人傀的人”
陈珩摇摇头,道:
“对将死之人出手这等无用功夫,只是徒耗法力罢。”
陈白闻言脸色难看。
……
……
血禳神针这门无上大神通在发动时无形无影,极难防范。
虽说中招者只要存个戒心,在事后及时运起法力,将身内血毒逼迫,那大抵便可无虞,至多只是受创罢。
但若如陈白眼下这般,血毒深深扎于身根,法势已成,那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方才陈白被血禳神针袭中时,以他道行,足够将这记无上大神通给逼出体外了。
可陈白偏为逐去陈珩而带来的利益所惑,在陈珩的攻势之下,竟是选择服食丹药回复法力,好不令其脱出战圈。
待得陈白觉察到不妙时,血禳神针已是污了他的身窍气脉,连腹下金丹与法力都被沾染,双方不分彼此。
只是一念之差,便将送了性命。
这其中固然有陈珩以身作饵,才引得陈白上钩的缘由。
但阴若华竟也同样入门了无上大神通,且还是血河宗内鲜有人会有修行的血禳神针,这着实是在陈白的设想之外。
与斗枢派的监虚法、玄酆洞的四九归元收魂术一般。
论起阴狠诡异来,便放眼偌大九州四海,血禳神针亦是排名前列!
但也同样因不擅正面攻杀,也大抵是被束之高阁,多被当做拓宽眼界之用。
但今日……
陈白此时已是七窍隐隐刺痛,似整张皮囊已难依附在血肉之上,被风轻轻一刮,就将整个吹走。
他心下惊怒之余心下又难免涌出一丝荒诞。
为了准备这场丹元大会,夺得一个靠前名次,陈白分明是费了偌大功夫,屡次向陈玉枢请教,才终修成了“三尸故气”。
而看这眼下情形,他连这门无上大神通都来不及使出,便要凄惨出局,甚至是连性命都要难保了。
陈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大吼,将束发的玉钗一把捏碎。
只随法力运起,“轰”的一声,他头顶兀就腾起一朵亩许大小的道花!
这花形似人掌,五瓣碧叶如若五根弯折的手指,在道花正中处,依稀可见青赤白三气杂糅,似是将要混为一股。
纵然还未成形,亦有一股衰败肃杀之机,在不断吞夺四方灵机,蚕食天地,直叫人顿生畏凛之心!
不过未等陈白打出这道“三尸故气”,他面上忽浮现一起不自然的血气,好似涂朱。
叫陈白面色微微一变,只得赶紧自袖囊中摸出一粒丹药服食,才勉强压下。
“若是在现世,若我能调用人傀,我怎会落到此般地步!”
陈白目眦欲裂。
方才他服下的那丹并不济事,只稍将伤势一缓,药力便渐渐流泄。
似这具躯壳已是存有一方难以弥合的漏口,无论怎般施为,都难有效用。
“中此神通,陈白,你已难有活路,而你之后的敌手,却不再是我了。”
陈珩与陈白对视一眼,微微摇头道,眸光带着些冷意:
“当年陈玉枢曾在甘琉药园中借用周师远肉身,事后虽以天外的‘元阳金莲’为其重铸了肉身,但周师远也要从头来过,一身辛苦修来的道行,都尽付东流之水。
而以你这伤势,莫说是‘元阳金莲’,便是更为贵重的那些仙药,亦救不得了。
我听闻《豢人经》开篇便有言语,是‘众生如马牛,独我作龙象’,又有‘凡利我修者,皆可夺之,此为集缘’。
你可猜猜……
在你无用之后,以陈玉枢此人的性情,他是否会浪费你身内的那颗上品金丹”
“……”
这时,陈白本是有些混沌的思绪忽然一滞,莫名变得清明不少。
虽说大抵是难逃一死,但究竟是选哪种死法,这还是有些区别。
若是落到了陈玉枢,被这位炼成人丹生生吞食。
那下场……
陈白不由打了个寒战。
此时,他心下才生起毛骨悚然之感,二话不说,急将小玉牌催起,便被一道莹莹玉光裹身,遁出了图中。
“我还有浊淮相的传承,看在这一层份上,常朝上鼎应也不至见我去死!
还有回缓的余地,我还并非是彻底无用……”
陈白一咬舌尖,强将惧意压下,他虽知这不过是宽慰自己的念头,但心下还是难免这般作想。
而见得陈白身形须臾无踪,陈珩摇一摇头,念头忽转至了一事上。
当初君尧的道侣陈嫣便是因不肯受降,才被陈玉枢吞食。
而陈白作为陈玉枢的得力鹰犬,在这些年来,想来也是见过无数陈玉枢血裔被炼作丹药吞吃的景状,这其中说不得就有他的一份力。
只是陈白是否预想过,他也会有同样下场
“你那法力未复之相,其实是装出来的,就是为了诱陈白入局”
便在这时,阴若华声音忽在不远处响起。
她看向陈珩,神情颇有些复杂:
“陈真人倒是好手段,竟把我都瞒了过去,我先前倒还真以为陈真人是欲循着铜鱼感应,一个个找上去。”
陈珩闻声歉然打了个稽首,诚恳道:
“短期之内能杀陈白的,唯有此法了,若谋事不秘,只恐全盘皆坏,还望真人见谅。”
见陈珩这般郑重其事,阴若华展颜一笑,挥挥手道:
“不过说笑罢了,陈真人何须如此不过我倒是好奇,陈真人修行的究竟是哪门无上大神通究竟是虚空大罗法还是秘天开玄烟”
陈珩对此只是一笑,转身看去,道:
“阴真人是否也有此疑”
阴若华一愣。
而下一瞬,在陈白阴刀斩出的一道深壑里,忽有一缕细若游丝的灰气应声飞出,只是一旋,便模糊显化出阴无忌的身形来。
观其光阴飘忽之相,赫然只是一具虚身,并未血肉凝成。
“兄长你何时将这缕气意附在了陈白身上”
阴若华错愕开口:
“这是族中的那门《妙度千真制身》,你修成了此法而驱用这术法不是应耗去本命精血吗,你是在图中曾见过陈白,才对他施了这术
不对,陈白曾在开场前特意拜访过你,是在那时”
阴无忌瞥了阴若华一眼,不咸不淡道:
“你的事,稍后我再来同你算,看来先前同你的叮嘱,你只是听了一半去。”
阴若华闻言莫名有些心虚,目光一移,就错开了阴无忌的视线。
“陈兄倒是好眼力,不过这神通,本也没打算能瞒过你。”
阴无忌摇头。
他深深看了陈珩一眼,含笑道:
“如你所言,我亦心下好奇,陈兄修行的,究竟是玉宸的哪门无上大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