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山的残垣断壁在秋风中呜咽,焦黑的海棠树桩孤零零地伫立在废墟中央,树皮早已碳化,轻轻一碰便簌簌脱落,露出里面干枯的木质,像极了陆纤纤此刻的心境——看似坚硬,实则早已被仇恨与迷茫蛀空。
她跪在父亲与师父的衣冠冢前,冢前摆着两束从山下采来的野菊,花瓣在秋风中微微颤动,如同在无声地叹息。
手中的账册被她攥得发皱,封面上魏严的私印狰狞刺眼,里面每一页记录的克扣军饷、勾结藩王的罪证,都像一把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复仇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了三年,从陆府被屠、清玄山被毁的那一天起,这团火就从未熄灭。
可父亲手记里“欲稳天下,先正其制”八个字,又像一盆冷水,让她在仇恨的狂热中,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父亲一生忠君爱国,若他还在,真的会希望她用杀戮来复仇吗?
“爹,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办?”陆纤纤的声音带着哽咽,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石础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好想亲手杀了魏严,为你们报仇,可我又怕......怕他的党羽反扑,怕三藩王趁机作乱,怕天下百姓再次陷入战乱。你们告诉我,我到底该选哪条路?”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肩头,仿佛是逝者的回应。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群山,曾经的清玄山云雾缭绕,海棠花开满山野,师父在山巅的观星台上传授她“止戈为念”的道法,师兄师姐们在林间嬉笑打闹,弟弟霄昀举着亲手扎的兔子灯,跟在她身后喊着“姐姐,等等我”......那些温暖的画面与眼前的废墟重叠,让她心如刀绞,几乎要崩溃。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山间的寂静。
陆纤纤猛地回头,手按在腰间的清玄剑上,剑鞘上的海棠花纹路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全感。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来人——这荒无人烟的废墟,除了她,怎会还有他人?
来人是一位身着粗布衣裙的女子,头上裹着一块浅蓝色的方巾,方巾边缘绣着几朵小小的白色雏菊,手中提着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看起来像是一位上山采药的民间医者。
女子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到陆纤纤警惕的模样,停下脚步,轻声说道:“姑娘莫怕,我只是上山采些草药,看到这里有人,便过来看看。这山上阴气重,姑娘若是悼念故人,久待恐伤身体,我这里有刚采的艾草,能驱寒避邪,你拿着吧。”
此人是慕婉柔。为了这一次“偶遇”,她提前三日便在清玄山附近徘徊,熟悉山路,辨认草药,甚至特意去山下的村落学了当地的采药技巧,确保自己的“医者”身份毫无破绽。
她知道,陆纤纤此刻正处于情绪最脆弱的时刻,唯有温和的关怀,才能让“指引”显得不刻意,不突兀。
陆纤纤没有放松警惕,依旧紧握着剑柄:“这里是清玄山废墟,三年前遭了大火,山上的草药早就被烧光了,姑娘为何会来此处采药?”
“我家就在山下的清溪村,世代以采药为生。”慕婉柔温和地解释道,指了指竹篮,“姑娘有所不知,这清玄山的‘清玄草’最是特别,大火过后反而长得更旺,只是藏在石缝里,不易被发现。这草能安神养心,对长期思虑过重的人最是有效。我看姑娘面色苍白,眼底带青,定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这篮子里有一些晒干的清玄草,还有几本我前些日子在旧货市场淘到的旧书,看封面上的字迹,像是清玄山的古籍,或许姑娘会感兴趣。”
她说着,缓缓走上前,将竹篮放在陆纤纤身边的石头上,没有再靠近,只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我还要去前面的石缝里找找清玄草,姑娘若是不嫌弃,这些东西便留给你了。若是觉得草药有用,下次可以去清溪村找我,我叫慕婉柔,村里人都知道我。”
说完,慕婉柔转身离开,脚步轻盈,很快便消失在山林深处,只留下那只竹篮,静静地躺在石础旁,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陆纤纤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剑柄。她能感觉到,这位女子没有恶意,身上的气息温和而干净,让她想起了师父生前的模样。
她伸手拿起竹篮,掀开粗布,里面果然放着几株晒干的清玄草,叶片翠绿,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旁边整齐地叠放着三本残破的线装书,封面上隐约能看到“清玄”二字,纸张泛黄,边角磨损,却保存得还算完好,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
她拿起其中一本,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用篆字写着《止戈录》三个大字——这是师父生前最常研读的典籍,她小时候曾在师父的书房见过无数次,甚至还曾缠着师父,让他讲解里面的内容。
陆纤纤的手开始颤抖,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里面的字迹娟秀,正是师父的亲笔批注,每一页都写满了对“止戈”的理解与感悟,有些地方还画着小小的海棠花,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翻到中间某一页时,她的目光突然被一个淡淡的铅笔箭头吸引。
箭头画得很轻,仿佛生怕被人察觉,却精准地指向了一段文字——那是师父生前常对她说的那句话:“复仇非斩恶,乃止恶;止恶非灭人,乃正序。以杀止杀,杀无止境;以正止恶,方得安宁。”
“以正止恶,方得安宁......”陆纤纤轻声重复着这句话,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却不再是之前的绝望与痛苦,而是带着释然的清明。
她终于明白,师父的“止戈”,从来不是懦弱的妥协,而是对天下苍生的守护。若她为了一己之仇,斩杀魏严,引发党羽反扑、三藩作乱,让百姓再次陷入战乱,那才是对师父与父亲最大的背叛。
她想起了在汴梁城街头看到的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了神策军士兵因军饷被克扣而愁苦的面容,想起了父亲手记中“欲稳天下,先正其制”的期许——复仇固然重要,可守护天下太平,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陆纤纤握紧《止戈录》,站起身,对着衣冠冢深深鞠了一躬:“爹,师父,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被仇恨束缚,我会用你们希望的方式,守护这天下,让魏严接受律法的制裁,让革新的理念得以推行,让正义昭彰,让安宁长存。”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清玄山,脚步坚定,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犹豫。
秋风依旧呼啸,却仿佛不再那么悲凉。
焦黑的海棠树桩旁,一株嫩绿的新芽悄然破土,在寒风中顽强地生长,如同陆纤纤心中那重新燃起的希望,也如同慕婉柔这群普通人,用最温柔的方式,为这天下埋下的太平种子。
下山的路上,陆纤纤路过清溪村,远远地看到慕婉柔正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为一位老奶奶包扎伤口,动作轻柔,笑容温和。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或许有一天,她会再来这里,向这位善良的医者,道一声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