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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凿于宋真宗景德年间的玉带濠横贯广州新城,两头在城外拐着弯直接通到珠江,原本二十余丈宽的濠河是广州城南最为繁华的一处市舶,三丈深浅的水面足以容纳许多大船。

但自嘉靖以后新城建起,豪门富户便都将争地的手伸了过来,这玉带濠也就渐渐失了往日风采。加之如今海船益大,故而到了隆庆开海以后,大些的舟船便不能直接进来而要借助『潮』水涨势才能往返于濠畔街后的码头上下货物了。

但玉带濠因之变得窄小也正是此地商贸繁盛的见证,不然怎么能说此地是寸土寸金呢。

午后到日落前的这段时间正有不少午睡足了的客商们出来走动,趁着天光尚好濠畔街中的各家铺户门口都是人头涌动。极目远眺笔直的街巷中布旗招展,各家招牌与摩肩接踵的人*相辉映,光是扫上一眼市面,麻石铺砌的街道在本时空而言就干净得有些异常。

高家客栈就在濠畔街的西头,距离太平门最是近便,店如其名是此地一位高姓商户的产业,因为此处消息畅通的缘故,住在其间的外路客商很是不少,叶家大柜和几个伴当正也下在这里。

“你这瓶子卖价多少?”叶宜伟此刻正在附近一家器物店中,手中的玻璃器被反复摩挲着仔细端详,看了许久才谨慎问道。

这店子外面除了一个招子外并不起眼,卖得又都是贵重器物,是以平日进出客商并不算多。虽说房屋外面看着已经老旧,但店中却是刚刚用白灰刷过,新打的香樟木桌椅看着簇新。

那店上的伙计瘦猴一般模样站在一旁战战噤噤,生怕客人失了手,现在听到问话却像是终于等到了开闸,言语便如放水一般滔滔不绝的介绍起自家的货品来,之前因为拿不准来人身份而有的那点担心则便即被抛到了脑后。

这里是濠畔街,广州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不光外省行商,番商同样不少。

各国各地的客商奇装异服的多有,更有那等衣着不显的豪富之人,身家巨万却用度寒酸的江西商家这伙计可见过不少,以貌取人从来都是乡下财主才会有的做派,濠畔街上的伙计通着九州四海的生意自不是这等眼界。

眼前的这位老者似乎就是如此,论衣着不过平常的披巾与直身,料子也不精贵,听口音却更类川商,多半就是西面过来的,这样的客商广州城并不算少。而他全然没动送上的茶水点心,只是看货的做派也让伙计安下心来。

见客人询了价,伙计只是一应回道:“这个小的要一两五钱,还有大些的是三两银子一个,尊驾若是多要还能再少,若是走海路官中的抽分并船主和码头上上的帮手小号也能代理,若是去内地车马镖行便只能到梧州,再远便去不得了。”

伙计答话举一反三,看得出来不止对一人说过。

叶宜伟又将瓶子拿在眼前,虽然隔着有些浑浊的瓶身尚看不太真切,但的确是能透过光亮映出瓶子后面的景象。这玻璃瓶子他在贵阳时也曾听闻,只是以他的见识也能知道这样的器物不过是做工精巧,但若论三两银子的价格,就算用象牙来做也就是同样工价了。

他自知道不少,南洋入贡的象牙,官中给价也才五百文一斤,听闻京中光禄寺的后院中还埋着许多不要钱的,这样一比这玻璃器也的确是贵。玻璃既知是人工做成,比不得象牙犀角这样造化生就,现在价钱腾贵也不过是因为匠人秘技不肯外传罢了。

但一旁的几个伴当哪里见过这个,“这瓶子竟是透光的。”

其实天然水晶石制作的食器他手下这些子侄伙计并非没有见过,还有镂空上釉的玲珑瓷近些年江西景德镇也出得多了,贩往贵州的虽少却也不是没有。但比起单纯通体透明的玻璃就小气了一些,更况这店中的玻璃瓶子未免也多了一点,整面墙的货架上竟然是摆满了。

叶宜伟上午从田生金处出来便接着了同来的几个伴当,正是边走边看顺便寻个吃饭的铺子,这边正看着玻璃器皿店中却又来了客人。

今日店主有些事情,只得两人在店中照看,账房正在柜上书写,那伙计见了忙又迎上前去正要询问客人看些什么,却是叶宜伟先上来招呼道:“二位有礼。”

“老先生有礼。”顾子明先认出了面前这人正是早间在田生金府上所见的老者,欢喜道。

叶宜伟见对方也认出了自己更笑了起来,“不意今日又撞见了二位,倒是有缘。”

他能认出对方自是因为两人妆容异于常人又待人有礼,却不想二人真记得他。

两人并不清楚叶宜伟来路,只是在巡抚府上见着想必是有些门路的,也好奇道,“老先生也是来看玻璃器的?”

“随便看看。”叶宜伟随意答道,忽见二人衣着又问起,“二位看着便像是外邦客商,这官话却比小老儿说得都好,想必是常在这里行走。”

傅小飞道:“我等都是头一回来大明的番商。”

叶宜伟心中惊奇,让过身子又把几个手下一一绍介,互相通了名姓来处。

“老先生多礼,我们两个也就是胡『乱』转转耍子,不算正事。正好看到这店有玻璃器就进来了,却不想你也在这。”

那伙计早等得焦烦了,见话头重又引到了器物上,马上开口接了过来,“客官好眼力,我们店里的玻璃器都是从佛郎机来的,客官你看这釉『色』,放在全广州城都找不到第二家。”

‘玻璃的釉『色』?’

听到这话顾子明差点喷了出来,也亏伙计敢说,估计这位老者便是被他唬住了。

傅小飞接过笑道:“你这话说出来也不怕隔壁高老爷抽你。”

他与顾子明『操』得一口广东官话,伙计虽然听这‘抽’字意思不甚分明,但隔壁高老爷五个字还是明白,高家客栈的东家可不止做客栈一桩买卖。但他依然是犟嘴,“开门做生意的,讲究个童叟无欺,倒也没有怕谁的道理。”

“可你方才说这玻璃器广州城中找不到第二家,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高家的富平号就进了一批渤泥国入贡的水银镜,却也是玻璃的。”

那伙计反应倒快,奉承着笑道:“有道是一分钱一分货,富平号那水银镜子都快卖到二百两了,寻常人家哪里消费得起。”

“广州城几时缺有钱人了,再说这说得也不是价钱贵贱嘛。”见打压的功夫已经做足,傅小飞便打了个圆场不愿再得罪商家,看似随意的拿起了一个瓶子又对叶宜伟道:“老先生已经问过价了?”

叶宜伟却对傅小飞的前一句更感兴趣,他这次奉命前来广东,除了寻找冶铁铸炮的工匠,还有一桩便是王星平让他广寻能工,这制作玻璃的便是一个,他本意见这店中似乎多售玻璃器具,以为能够打问些什么这才进来。现在看来这两位番商似乎与富平号更熟,于是对傅小飞问道:“尊驾说高家的富平号还有更好的玻璃器?”

…………

片刻之后,地方已经换到了街边的一处食店,二楼靠窗的一张八仙大桌围坐着六人,傅小飞他们的护卫留在了车上没有跟来,隔壁桌上则放着个小藤箱以及一大一小两个玻璃瓶子。

最终傅小飞还是没好意思空着手从那店子里出来,这东西拿回去好歹也能让总部对如今的玻璃工艺有个直观的认识,况还用了别人的茶点,南国第一的商贸去处这销售的手段他这些日子也算是领教了,论及大明商人的服务意识比之后世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桌上已经摆起了几盏碗盘,因为商贸繁盛的缘故,广州城里城外倒是食肆饭铺林立,许多当街的门面都有常年点火的炉子,上面随时热着各式厚味的荤素菜『色』并煲着汤水,香飘满街。因为担心饮食卫生的问题,傅小飞却不敢点这些不知放了多久的熟食,都让店家现做,自然上得就慢些。

那伙计每回送菜上来都要问上一句是否要酒,就像是放在楼梯后面的烧酒销路不对一般。只是推拒了几回那伙计也觉得无趣便不再说了,几人这才能好生说上一回话。

这会儿胡『乱』摆起一桌,叶宜伟也感慨了起来,“这广州城可真是个好地方,就这满街面的铺子喒贵阳就比不了。”

傅小飞也道:“还是商贸的缘故,没有这南来北往的客商如何有这许多店家,光是本地的住户如何消耗得了,前些日子我在驿馆中听管干说起城中每日供应的鲜鱼就要数千斤,这在南洋听着也是新鲜。”

其余几个叶家带来的小子自顾不得说话,只管闷头把好菜往嘴里送,倒不是叶宜伟平日薄待他们,实在这趟出来做事沿途饮食都简单,到了广州见识了一番后叶大柜又让大家处处谨慎。

今日这两位外番人出手豪阔,这一桌好菜少不得五钱银子,不过想想他们买下的玻璃花瓶便又吃得心安理得起来,而更重要的是叶掌柜已经知道了两人的身份,渤泥银镜的名声可是都传到了肇庆。

叶宜伟听他们来自渤泥也是惊讶,之前曾在市面上听到些水银镜的风声,不过毕竟是外路人消息并不真切。

而傅小飞一行只是简单交谈下来也觉得叶宜伟是个实在商人,干练却不失老成,最重要的是待人和善亲诚,这是极好的品德,尤其对于商人而言更为难得。他们此行担负起探查大明情形和开辟商贸的目的,对于潜在的可靠商业伙伴自然格外留心,至少目前看来这位叶先生便是不错。

顾子明对内地情形颇感兴趣,尤其是贵州这样的边地便多问了几句。叶宜伟也就傅小飞等人的来路和南洋风物及泰西夷情等听了许多。没用多少功夫,这位来自西南之地的老掌柜便与傅、顾两位亦商亦使的大宋遗民有了交情。

叶掌柜明白说话中的关键,听得也仔细,等傅小飞对他交了水银镜的底叶宜伟便马上问了起来,“不知两位尊使可曾带得这水银镜在身上。”

“叶掌柜也有兴趣?”傅小飞直接了当。

“我是想我家东主必然喜欢。”

傅小飞也不藏私,大方打开藤箱,里面用丝棉包着的东西正是一套玻璃杯碟并一面小些的盒子。那盒子小儿握拳大小,外面覆着的料子像是锦缎。打开来看却似女眷用的粉盒。而叶宜伟这边众人早已停下了筷子,眼睛死死的定在盒子里镶着的一块水银镜面上。看到那透明无『色』的玻璃器时众人还只是好奇,现在见了这鉴人如此清晰的水银镜却是一齐惊了,不说那几个小的,叶宜伟这把年纪也还从没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长相呢。

“可惜……小了一点。”叶掌柜心中想着这镜子如今已经卖到了近二百两一面便都不太敢拿在自己手中,赶紧给退了回去,摇头叹息掩饰着自己的囧态。

傅小飞察言观『色』看出了端的,笑道:“叶朝奉想差了,这银镜粉盒比如今市面上在卖的那镜子小了许多,并不是一种。”

叶宜伟一听赶紧问道,“那此物贵众打算如何承销?若是还没有章程我家东主想必愿意包销。”

顾子明接道:“听叶老说来你家东主倒是个妙人,不过这回我们带来的货品不多,且已有了买家,这水银镜以后恐怕也只能放在广州来做。”

言下之意,虽然我们说得投契但这大宗的承销生意还是只好由本地商号来做,大明唯一的市舶司可是在广州而不是贵阳。

叶宜伟虽然早有准备,不免还是有些失望,傅小飞却道:“但这只是对水银镜一样罢了。”

“贵众还有别的好东西?”叶宜伟眼中又是一亮,和善亲诚并不代表他对商业的嗅觉不够敏锐,自然听出了傅小飞话中别有深意。

“现在没有,要到明年这个时候。”傅小飞看了叶掌柜一眼,“明年你家东主还让你们来广东么?”

叶宜伟并未犹豫,“若是贵众所言非虚,说不得还会亲自来上一趟。”

傅小飞也并没诳骗,看看南下的季风就要起了,自己带着的这些人马在这港中耽搁了许多日子,每日的开支可不算小,想要带着这些人长留广州并不容易办到,海道衙门先就要赶人。而穿越者自己也怕船上的南洋少年在这南国都会把『性』子给带野了,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们今天过来实际是要拜会一户已经合作的商家,至于将来广州这里留人与否也要看今日谈得如何。

此时桌上饭菜所剩无几,众人的注意也早已被吸引到这对话上面,傅小飞正想说一句明年再见,却听下面街道上一阵嘈杂。

正好伙计端了汤水上来,便问道:“下面何事?”

那伙计官话说得不好,磕磕跘跘回话听着就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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