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北京城,还是有些料峭,但挡不住看热闹的热情,京城的爷们,最是喜欢看热闹。
乌斯藏“史上最豪华朝贡观光团”终于抵达京师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九城。
老百姓们扶老携幼,顶着风,把从德胜门到会同馆(接待藩属使节的高级宾馆)的道路两旁挤得是水泄不通,就等着开开眼,看看那些“活佛老爷”、“雪山大王”到底长啥样。
“来了来了!”眼尖的一声喊,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嚯!这阵仗!
打头的是三大法王的仪仗。
大宝法王(噶玛噶举派领袖)的仪仗以金色为主,华盖、经幡、宝幢,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随行的喇嘛们身着绛红色僧袍,神情肃穆,口诵经文,梵呗之声低沉悠远,自带神圣bGm。
大乘法王(萨迦派领袖)的仪仗则以深红和藏青色为主,显得更为厚重古朴,象征其古老传承。
大慈法王(格鲁派领袖,此时格鲁派虽未达鼎盛,但作为新兴力量代表)的仪仗则相对简朴些,但随行僧侣精神最为饱满,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子向上的劲头。
法王们各自端坐于装饰华美的敞轿之中,宝相庄严,目不斜视。百姓们哪见过这阵势,只觉得金光闪闪、佛光普照,纷纷合十念佛,有些虔诚的甚至当场就跪下了。
紧随法王仪仗之后的,是五大教王的队伍,虽然规模和气场稍逊,但也是旗帜鲜明,护卫精悍,各具特色。
再后面,才是重头戏——世俗权力的代表。
帕木竹巴阐化王扎巴迥乃的卫队,清一色的高原壮汉,身着精良皮甲,腰佩长刀,骑在高大的河曲马上,眼神桀骜,队列整齐,透着一股剽悍之气。
他们的旗帜上绣着象征帕竹政权的独特徽记,而与之相隔一段“安全距离”的,是藏巴汗辛夏巴·才旦多吉的卫队。
藏巴汗的卫队人数更多,装备看起来更为驳杂,但那股子彪悍劲儿丝毫不输,旗帜上的图案也迥然不同。两支队伍并行而进,虽然都极力保持着克制,但那股子互相较劲、互相提防的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出来。
两边的头领偶尔目光交汇,那简直能迸出火星子。
“啧啧,瞧瞧!活佛就是活佛,这气派!”
“后面那两队兵看着可真凶!跟咱们京营的爷们儿比咋样?”
“不好说,看着都挺能打,就是不知道经不经得起咱们大将军炮一轰……”
“嘿,你看那俩领头的,互相瞅那眼神,跟斗鸡似的!这哪是来朝贡的,这是来打擂台的吧?”
“少说两句!小心被当细作抓了去!”
百姓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既感新奇,又觉震撼。
使团的核心成员们,坐在轿子里或骑在马上,表面维持着庄严,内心却早已被这大明帝都的宏伟震得七荤八素,他们见过拉萨的布达拉宫,觉得那就是人间至高的殿堂了,可眼前这绵延无尽的巍峨城墙,那高耸入云的城楼,那宽阔得能跑马的街道,还有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穿着厚实棉袄、面色红润的百姓……无不冲击着他们的认知极限。
“额贼……”(藏语感叹词,类似“我的天”)一个年轻的帕竹贵族子弟忍不住低声爆了句粗口,随即被他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藏巴汗辛夏巴·才旦多吉眯着眼,打量着城墙上巡逻的、盔明甲亮、腰杆笔直的明军士兵,心中凛然。
他低声对身边的心腹道:“汉地……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富庶得多,这城墙,这兵甲……难怪能扫平漠北。” 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忌惮。
大宝法王闭目捻着佛珠,看似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文殊皇帝转世的居所……果然气象万千。此地龙气之盛,远超逻些(拉萨古称)。此行,福祸难料啊。”
他隐隐感觉到,这次朝贡,恐怕不会像以往那样,领了赏赐就能轻松回去了。
队伍在无数目光的洗礼和内心的震撼中,缓缓行进到了会同馆。
馆舍早已装饰一新,张灯结彩,负责接待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们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热情笑容,礼数周全得无可挑剔。
扎巴迥乃被引到为他准备的华丽院落前,看着那雕梁画栋、铺着厚厚地毯的房间,以及房间里摆放的、他从未见过的精美瓷器、丝绸和熏香,心中那股因长途跋涉和与藏巴汗较劲带来的郁气稍稍平复,甚至生出一丝得意:“看来,大明皇帝对我们帕木竹巴还是格外看重些。”
然而,他这份得意还没捂热乎,就瞥见隔壁院落门口,负责接待藏巴汗的官员似乎……级别更高,笑容更热情,引路的太监态度更恭敬,连那院门口的石狮子,好像都比他这边的更威武一点。
扎巴迥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进了自己的院子。
刚坐下,就听见隔壁传来藏巴汗辛夏巴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得意的大笑声,似乎在夸赞房间的布置。
扎巴迥乃气得差点把手里刚捧起的官窑茶杯摔了。
三日后,紫禁城新建成的“寰宇同辉殿”。
这座宫殿是朱祁镇三年前力主修建的,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内部装饰融合了汉、蒙、藏等多种文化元素,巨大的穹顶绘有日月星辰、江河湖海的图案,象征着“天下一统,寰宇同辉”。
选择这里接见使团,用意不言而喻。
殿内,气氛庄严肃穆到了极致。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
御座之上,朱祁镇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神情威严而平静,目光如同深潭,扫视着下方。
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让初次面圣的高原来客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三大法王都下意识地微微垂下了眼帘。
朝觐大典的礼仪繁琐至极。
在鸿胪寺官员洪亮而刻板的唱赞声中,使团成员按照严格的身份等级排序,分批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礼,献上贡表、贡品清单以及象征性的礼物——精美的佛像、古老的贝叶经、据说是某位高僧的舍利子(用华丽的金塔供奉着)、还有成箱的藏香、氆氇(藏地毛织品)、药材等土产。
“乌斯藏帕木竹巴阐化王扎巴迥乃,率众叩见大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斯藏藏巴汗辛夏巴·才旦多吉,率众叩见……”
“乌斯藏大宝法王……”
“大乘法王……”
“大慈法王……”
“阐教王……”
“辅教王……”
……
一个个头衔响亮的名字被唱出,一个个在高原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匍匐在地,向着丹陛之上的“文殊皇帝转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殿内回荡着他们恭敬的声音,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礼毕,朱祁镇微微抬手,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众卿远道而来,为朕贡献无上福田,其心可嘉,赐座,赐茶。”
“谢陛下隆恩!”众人再次叩谢,这才小心翼翼地按照指引,在殿内两侧预先设置好的锦墩上坐下。
侍者们无声地穿梭,奉上热气腾腾的香茗。
茶是好茶,上等的龙井,但对于习惯了酥油茶浓烈口感的高原来客来说,这清汤寡水的味道,实在有点……提不起劲。
扎巴迥乃端起茶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辛夏巴倒是喝了一大口,随即被烫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吐出来,憋得脸通红。
短暂的沉默后,朱祁镇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像一个真正关心子民的“文殊菩萨”化身,温和地询问起乌斯藏的风土人情、百姓疾苦、佛法昌盛与否。
“扎巴迥乃卿,”朱祁镇目光转向帕竹王,“朕闻帕木竹巴领地,水草丰美,百姓多以牧业为生。然高原苦寒,冬日漫长,牧民越冬,可有充足草料?牲畜疫病,可有良方防治?”
扎巴迥乃一愣,没想到皇帝问得如此具体,连忙起身恭敬回答:“回陛下,仰赖佛祖庇佑及陛下洪福,近年风雪尚不算酷烈,部族皆有所储备。至于疫病……多赖寺庙高僧诵经祈福,并辅以本地草药,尚可维持。” 他避重就轻,没提部落间为争夺过冬草场发生的摩擦。
朱祁镇点点头,不置可否,又转向藏巴汗:“辛夏巴卿,后藏之地,听闻农耕亦有所成?青稞收成可好?赋税……可还公允?” 他特意在“赋税”二字上微微一顿。
辛夏巴心里一突,赶紧站起来:“陛下圣明烛照!后藏河谷之地,确有些许农耕,青稞乃赖天时。至于赋税……皆是遵循古制,供奉寺庙与头人,以……以求神灵护佑,地方安宁。” 他也没敢提自己地盘上那些因为税收过重而逃亡的属民。
接着,朱祁镇又分别询问了三位法王佛法教义的区别、五大教王辖地内寺庙的香火和信众情况。
问题看似随意家常,却无不切中要害,透露出皇帝对他们内部情况绝非一无所知。
法王和教王们回答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唯恐被抓住什么把柄,或者无意中得罪了其他派系。
殿内的气氛,在看似和谐的问答中,变得更加微妙和紧绷。
一番“亲切关怀”之后,朱祁镇话锋一转,脸上的温和笑意收敛了几分,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朕闻,乌斯藏各部,笃信佛法,人心向善,此乃好事。”他声音沉缓,“然,佛法教人向善,亦讲求秩序,正如我中原儒家所言,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目光扫过众人:“尔等尊朕为‘文殊皇帝转世’,朕心甚慰。文殊菩萨,乃智慧之象征,最重法度与秩序。今日,朕便以这‘文殊’之名,与诸位共论这‘法度’二字。”
他微微颔首示意。侍立一旁的礼部官员高声唱道:“宣——翰林院侍讲学士陈文,宣讲《大明律》精要!”
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陈姓官员出列,手捧一卷厚厚的《大明律》,走到殿中预设的讲台前。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清晰,开始宣讲。
内容并非枯燥的法条,而是精心挑选的、最能体现“大一统”和“中央集权”思想的精髓:
“……《大明律》开宗明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乃亘古不变之至理!天下万民,无论居于中原沃土,抑或边陲雪域、瀚海大漠,皆为陛下赤子,皆受《大明律》之庇护与约束!”
“……朝廷设官分职,牧守四方,代天子牧民。地方有司,秉公执法,断狱讼,均赋税,安黎庶,此乃法度之基,秩序之源!……”
“……凡拥兵自重,擅起边衅,私设刑狱,苛待属民者,皆为国法所不容!……”
陈学士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他的官话(明代普通话)对于使团中许多只懂藏语或仅通晓简单汉话的头领来说,听得是云里雾里,只能从翻译(由通晓藏语的礼部官员担任)那里得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但“王土”、“王臣”、“朝廷设官”、“国法不容”这些核心词汇,还是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他们的心上。
帕木竹巴和藏巴汗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三大法王捻动佛珠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
陈学士讲完,躬身退下。
没等众人完全消化这“法律课”的冲击,侯宝又唱道:“宣——北庭都护府总兵官井源,奏报漠北平定后之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