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桌上吵得不可开交,朱祁镇也没让使团其他人闲着。
他精心安排了一场“课外实践活动”——参观大明五大龙军,重点是火器操演!
美其名曰:“领略天朝军威,感受‘文殊皇帝’护佑之力。”
地点选在了龙威军营的一处开阔的校场。
春风和煦,但抵不过高原客人们参观的热情(主要是好奇和一丝不安)。
校场四周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的京营士兵肃立如林,鸦雀无声,那股子肃杀之气,让习惯了高原散漫的使团成员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负责解说的是英国公张辅。
老将军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最炫酷的盔甲,腰杆挺得笔直,声如洪钟:“诸位,请看!此乃我大明最精锐的虎贲。此乃陛下亲军,扫平漠北、令瓦剌鞑靼闻风丧胆之雄师——龙威骑兵团!”
他大手一挥:“今日,就让尔等见识见识,何为‘真理’!”
说罢,杨洪出列。
“第一项!火枪速射!” 随着令旗挥下,五千火铳兵成三段击队列轰然出列。
动作整齐划一,装药、填弹、压实、瞄准!
“预备——放!”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轰鸣响起,瞬间一团团白烟在铳口爆开!
密集的铅弹如同泼水般射向百步外的木靶!
顷刻间,百步外三寸厚的木靶被打得木屑横飞,千疮百孔!
“嘶——” 使团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帕木竹巴和藏巴汗带来的那些剽悍的护卫,此刻脸色都变了。
他们引以为傲的强弓硬弩,射程和威力跟这玩意儿比起来,简直就是玩具!
扎巴迥乃和辛夏巴的嘴角同时抽搐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
他们终于明白,皇帝那句“犁庭扫穴”绝不是空话,就凭这火器的密度和威力,他们的寨墙和皮甲,跟纸糊的没区别!
大宝法王捻佛珠的手猛地一顿,老脸煞白,低声宣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此物……竟有如此霹雳之威……”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大慈法王(格鲁派)那位年轻代表,之前还叫嚣着“一门炮都不能带”,此刻看着那被打成筛子的木靶,喉结滚动了一下,默默地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佛祖?佛祖怕也扛不住这“真理”的物理超度啊!
“第二项,火炮速射!” 一百门黝黑锃亮的轻型迫击炮被推了上来。
“此乃我皇帝陛下麾下的龙健军团,全军共计三万六千人,配备轻、重型迫击炮八百门,神威大将军炮两百门,各式轻型火炮六百八十门。此次漠北一战,龙健军一轮齐射,鞑子就死伤五千余人。”张辅又道。
话毕,雷战出列,高举令旗大声道:
“目标!前方两百步外的土丘炮靶!开火!”
轰!轰!轰!
比火枪更沉闷的怒吼,炮弹呼啸而出,狠狠砸在远处的土丘上!
刹那间,烟尘冲天而起,地动山摇,待烟尘稍散,只见那土丘硬生生被削平了一大块!
“我的佛祖啊!” 一个五大教王带来的小头领没忍住,直接惊呼出声,腿一软差点跪下。
辛夏巴·才旦多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仿佛那炮弹是打在自己身上。
他带来的一个心腹将领,脸色惨白,喃喃自语:“这……这要是打在寨墙上……一炮……只需一炮……”
张辅很满意这效果,他走到一门刚刚发射完、炮口还冒着青烟的迫击炮旁,重重一拍冰冷的炮身朗声道:“诸位看到了!此乃陛下赐予乌斯藏都司,用以守护圣城、震慑不臣之神兵利器!有此物在,魑魅魍魉焉敢作祟?!尔等部族百姓之安宁,商旅驼队之安全,皆系于此‘真理’之上!陛下天恩,浩荡如斯!”
他这番话,直接把火器轰鸣和“圣城安宁”、“陛下天恩”挂上了钩。
你不是嫌驻军碍眼嫌火器凶煞吗?看看这威力!没有它,你能睡得安稳?商队能平安?这玩意儿就是“文殊皇帝”赐下的护身符!
扎巴迥乃看着那还在冒烟的炮口,再看看身边脸色发白、眼神却隐隐透出贪婪(要是自己也有这玩意儿……)的属下,心中五味杂陈。
恐惧、忌惮、还有一丝……认命?他干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英国公……这……这炮虽小,可威力却……陛下圣恩,我等感激不尽。只是……这操演之声,确实……确实大了些,在逻些城内,万万不可……”
“哈哈哈!”英国公豪迈的大笑,“扎巴迥乃王放心!此乃操演,自然动静大些。日常驻守,非遇敌情,岂会轻易鸣炮惊扰圣城?都司自有严令,陛下亦早有旨意,驻军当与地方和睦相处,尊重习俗,绝不扰民!”
他拍着胸脯保证,至于心里怎么想,就只有天知道了。
参观结束回会同馆的路上,使团成员们异常沉默。
那震耳欲聋的炮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被轰平的土丘景象在脑中挥之不去。
什么内部矛盾,什么教派之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少人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都司……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至少……安全啊!
………………
胡濙最近很“安静”。
非常安静。
安静得让朝中同僚都有些不适应。
自从得了皇帝“老成谋国”的御笔匾额和一堆赏赐后,老胡头仿佛换了个人。
上朝时眼观鼻鼻观心,轻易不发言。
散朝后直接回家,闭门谢客。
连最爱去的茶馆听说书都戒了。
书房里那些关于“立嫡立长”、“国本固则社稷安”的书籍文章,被他一股脑锁进了箱底,钥匙扔进了后院池塘。
“老爷,您……真没事吧?”老管家看着自家老爷天天对着那块金灿灿的“老成谋国”匾额发呆,忧心忡忡。
胡濙捋着胡子,叹了口气:“没事?事大着呢!陛下这匾额,是赏赐,也是敲打!‘老成谋国’?嘿,就是告诉老夫,该老成的时候就老成点,不该操心的别瞎操心!立储?那是陛下心里有本账!老夫再蹦跶,下次赏的怕就不是匾额,而是……廷杖了!”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老腰。
老管家似懂非懂:“那……老爷您就真不管了?”
“管?拿什么管?”胡濙翻了个白眼,“陛下春秋鼎盛,吴王殿下聪慧仁孝,深得圣心,这储位……迟早的事!老夫急什么?再急,能有乌斯藏那摊子事急?那才是陛下眼前的心头肉!老夫现在啊,就一门心思把都司谈判这摊子烂事捋顺了,就算对得起陛下‘老成谋国’这四个字了!”
他已打定主意,在吴王正式册立之前,坚决当一只安静的“老鹌鹑”。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胡濙是消停了,但朝野上下关于“立储”的猜测和流言却像野火一样烧了起来。
“听说了吗?胡老尚书那次冒死进谏,陛下非但没怪罪,还赏了御笔匾额!这信号……还不明显吗?”
“明显什么?陛下就说了句‘知道了’,啥也没表示啊!”
“你懂什么,这叫圣心默许,陛下那是给吴王殿下铺路呢,等乌斯藏这事儿一了,说不定就……”
“我看未必,陛下正值壮年,皇后娘娘又快临盆了,万一又是个嫡皇子呢?那吴王……”
“嘘!慎言,慎言,妄议国本,你不要脑袋了?”
“不过话说回来,吴王殿下确实聪颖过人,一句‘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王’,点醒了多少人!听说昨日在坤宁宫堆雪人,又说出‘雪人只能有一个脑袋’的妙喻,深得陛下欢心!”
“是啊,天资如此,若为储君,实乃社稷之福啊!”
“福不福的,还得看圣意……”
茶馆酒肆,私下聚会,类似的议论悄悄蔓延。
支持吴王的、观望的、甚至隐隐期待皇后诞下嫡子的暗流,在平静的朝堂之下涌动不息。
所有人都知道,立储这道门,已经被胡濙那惊天一跪撞开了一条缝,何时完全打开,只待皇帝陛下的临门一脚,以及……坤宁宫那一声即将到来的啼哭。
朱祁镇似乎觉得火候还不够,或者说,他想给这场严肃的政治博弈增添一点意想不到的变数。
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他“心血来潮”,带着吴王朱见沥到御花园赏花,并“偶遇”了同样被邀请来赏花(实则是朱祁镇安排)的大宝法王。
大宝法王在几位随行喇嘛的簇拥下,正对着几丛迎春花吟诵经文,宝相庄严。
朱祁镇牵着蹦蹦跳跳的朱见沥走了过去。
“法王好雅兴。”朱祁镇笑道。
大宝法王连忙转身行礼:“老衲参见陛下,参见吴王殿下。”
“法王不必多礼。”朱祁镇摆摆手,低头对儿子说,“壮儿,这位便是乌斯藏德高望重的大宝法王。”
朱见沥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大红僧袍、胡子雪白的老爷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壮儿见过法王爷爷。”
孩子纯真的眼神和礼貌的称呼,让大宝法王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阿弥陀佛,吴王殿下聪慧仁孝,老衲有礼了。”
朱祁镇状似随意地指着盛开的迎春花道:“法王看这迎春花,颇有几分佛家不畏苦寒、坚韧不拔的禅意。”
大宝法王含笑点头:“陛下慧眼。迎春绽放,暗香浮动,正如佛法精义,清净无染,芬芳自远。” 他开始引经据典,准备好好跟皇帝探讨一下佛法与自然的玄妙联系。
就在这时,朱见沥的注意力却被法王胸前挂着的一串硕大、油光发亮的蜜蜡佛珠吸引了。
那珠子黄澄澄的,在阳光下特别好看。
“法王爷爷,”朱见沥指着佛珠,奶声奶气地问,“您这串珠子真好看,比父皇赏给我的琉璃弹珠还大!它……它能保佑人不生病吗?母后说,心诚则灵,是不是我多给佛祖磕头,佛祖就保佑母后生小弟弟的时候不疼呀?”
“噗……”旁边侍立的侯宝赶紧捂住嘴,憋笑憋得脸通红。
大宝法王准备好的高深佛理瞬间卡壳了。
这问题……角度也太清奇了!
他总不能跟一个七岁孩子讨论“业力”、“因果”吧?
看着孩子纯真而充满期待的眼神,老法王一时语塞,准备好的那些“色即是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大道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祁镇忍着笑,适时解围:“壮儿,法王的佛珠,是修行之物,代表对佛祖的虔诚。佛祖慈悲,自然会保佑心诚之人。至于你母后……”他摸摸儿子的头,“有父皇和太医在,定会平安。”
朱见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向大宝法王,问出了第二个让法王差点破功的问题:“法王爷爷,父皇说乌斯藏有很多很多寺庙,很多很多喇嘛,都像您一样念经。那……那你们念的经都一样吗?会不会……会不会吵架呀?就像我大妹妹和二妹妹,为了抢一块糖糕能吵半天?”
轰!
这个问题,简直是精准地戳中了乌斯藏教派纷争的肺管子!
虽然各派表面上互相尊重,但暗地里的较劲和理念分歧从未停止,甚至还为此大打出手。
大宝法王脸上的慈祥笑容彻底僵住了,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法门万千,殊途同归”之类的套话,但在孩子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他忽然觉得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难道要跟孩子说“对,我们也会为了谁是正宗吵架”?
那成何体统!
“咳咳……”老法王剧烈地咳嗽起来,掩饰着巨大的尴尬,“这个……这个……吴王殿下……童言天真,童言天真……老衲……”
他求助似的看向朱祁镇。
朱祁镇心中大乐,脸上却一本正经,拍了拍儿子的头道:“壮儿,不得无礼。法王修行高深,岂会像小孩子一样吵架?走,父皇带你去那边暖房看更好看的兰花。”
他成功地让大宝法王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童言无忌,杀人诛心”,还不用自己出面。
看着皇帝父子走远的背影,大宝法王长长地吁了口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对随行的心腹喇嘛苦笑道:“此子……慧根深种,言辞……更是犀利如刀啊!陛下有此麟儿,乌斯藏……唉!”
他摇摇头,再无赏花的兴致。
朱见沥那看似天真的两问,比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更让他心神不宁。
这孩子,太不简单了!
当乌斯藏的谈判还在为税收比例吵得面红耳赤,当大宝法王还在回味朱见沥那“灵魂两问”时,一场真正的风暴中心,在紫禁城的深处酝酿成熟了。
明兴十五年,腊月十八,深夜。
坤宁宫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夏皇后要生了。
朱祁镇在坤宁宫外焦急地踱步,虽然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但每一次等待新生命的降临,都让他心神不宁。
胡濙、王直等重臣也奉旨在奉天殿外等候消息,一个个屏息凝神,气氛紧张。
这不仅仅是皇室添丁,更关乎国本!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面皇后的痛呼声时高时低。
朱祁镇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
终于,一个时辰后,一声嘹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号角,刺破了坤宁宫的紧张的氛围!
“生了!生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产婆满脸喜气地冲出来报喜。
朱祁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好!好!赏!重重有赏!”
他迫不及待地想进去看看皇后和新生儿。
就在这时,产房里传来另一个产婆略带惊奇的喊声:“哎呀,快看!小皇子这右手掌心……这……这是什么?”
正准备进去的朱祁镇脚步一顿。
只见那产婆小心翼翼地捧着新生皇子粉嫩的小拳头,凑到灯下仔细瞧,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红痣!七颗!排得……排得跟天上的勺子似的!这……这莫不是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痣?!
殿内殿外,瞬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呆了!
朱祁镇快步走进产房,从产婆手中接过襁褓。
在明亮的宫灯下,他清晰地看到,新生儿小小的、紧握的右手掌心,果然有七颗极其细微、却排列得如同北斗七星形状的淡红色小痣!
“嘶……”饶是朱祁镇见多识广,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猛地抬头看向虚弱的皇后,夏子心也正惊讶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快!传钦天监监正!立刻!马上!”朱祁镇的声音有些颤抖。
钦天监监正周大人,半夜被杨老三从热被窝里薅起来,连官帽都戴歪了,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坤宁宫。
当他借着烛光,哆哆嗦嗦地看清小皇子掌心那七颗排列奇异的红痣时,老脸瞬间激动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北斗七星,主杀伐,亦主指引!紫微帝星之辅弼!小皇子掌蕴北斗,此乃……此乃天授之兆!预示我大明有雄主降世,必将廓清寰宇,指引万方!国祚绵长,盛世永昌啊陛下!”
他磕头如捣蒜,唾沫星子横飞,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吉利话都倒出来。
心里想的却是:加班,这得加钱!不,加俸禄!
朱祁镇抱着襁褓,看着掌心那奇异的“七星”,再看看怀中安睡的幼子,眼神复杂难明。
狂喜?有!震惊?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宿命感和……一丝隐忧。
天授之兆?雄主降世?那……壮儿呢?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了坤宁宫。
“听说了吗?皇后娘娘生了位皇子!掌心生有七颗红痣,排列如北斗!”
“北斗七星?!我的天!这可是千古未有的祥瑞啊!”
“钦天监周大人都说了,这是天降雄主,盛世之兆!”
“那……吴王殿下那边……”
“嘘……慎言!慎言!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胡濙在回家的轿子里听到这个消息,手一抖,差点把胡子揪下来。
他抬头望着尚未完全褪去夜色的天空,喃喃自语:“北斗七星……天授之兆……陛下啊陛下,您这盘棋……是越来越大了!老臣这‘老成谋国’……看来还得继续‘安静如鸡’才行……”
他决定回去就把后院池塘的钥匙捞出来,把那箱关于立储的书再……锁紧点!
而此刻的文华殿内,刚刚开始晨读的朱见沥,还不知道他多了一个掌心带着“北斗七星”的弟弟。
他正对着翰林学士,努力理解着乌斯藏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小脑袋瓜里想的可能是:那么多山,堆雪人肯定很累吧?
一场新的风暴,伴随着新生儿的啼哭和掌心的七星,悄然在紫禁城上空汇聚。
乌斯藏的棋局尚未落定,国本的博弈,却因这“天降祥瑞”,陡然增添了无穷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