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贫民窟平整的路上,蛛姀和菲阿娜并行。
蛛姀搜集了许多关于珐兰坎的信息,她觉得以珐兰坎为特例写在调研报告里也很有说服力。珐兰坎像石缝里钻出来的白色杂草,非常野蛮,与此同时也极具生命力。
特伦塞丹的雌鹰惧怕珐兰坎。在她们的形容中,珐兰坎即使被斩断头颅也不会软化她的态度,她绝对权威,不会妥协。
但很明显,她和菲阿娜看到的珐兰坎很会示弱,贪婪残忍,能够妥协,也不怎么坚定——珐兰坎对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态度,这应该是正常的。只是蛛姀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停住脚步。闭上了眼睛。
菲阿娜随之停下,在菲阿娜开始产生疑问时,蛛姀睁开了眼,她的红睫眨动,有些游离,然后她迅疾开口。
“菲阿娜,你不能和珐兰坎合作。”
“为什么。”
“菲阿娜,你不觉得珐兰坎一直很诡异吗?她对粟兰的态度,她对我们的态度,她想出的能够说服你的理由……菲阿娜,你不能负担一整个特伦塞丹。”
“蛛姀,你看到了什么?”
菲阿娜知道蛛姀的木系魔法能够看到周围植物的记忆,但那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蛛姀顿了一下,她等到没有雌鹰出现时才开口。
她的语气平静。
“菲阿娜,珐兰坎活不长了。她在吐血,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她继续强硬地掌控着特伦塞丹。”
菲阿娜很快意识到了珐兰坎所有举动背后的意义。
她已经提醒珐兰坎她在做一个【交易】,休特也提醒过珐兰坎有关赌场的存在,但珐兰坎仍然选择把弱势的雌鹰残忍地训练成不怕伤痛的死士,企图用这点劝说她做成一个交易。
以珐兰坎的极端程度,如果她们没有来特伦塞丹,在珐兰坎死后,她会让粟兰把特伦塞丹的全部雄鹰杀死。这样,赌场就没了用处。所以,珐兰坎没有用赌场作为交换,因为她知道这个条件不会一直存在。
在几乎完全封闭的特伦塞丹,赌场的存在是为了让雄鹰贡献出自己的财产来维持资金流转,同时给雌鹰提供工作岗位。等到珐兰坎死后,雌鹰们守不住赌场。粟兰根本不懂如何经营赌场。
这也是菲阿娜不觉得粟兰是珐兰坎选定的继承人的理由,粟兰完全不具备成为“肯特”的条件,如果珐兰坎死亡,粟兰就会变成不受控的武器。
珐兰坎没有更好的方法。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所以在她们来到特伦塞丹时,珐兰坎觉得她看到了新的希望。珐兰坎主动热切地表露出了自己的诚恳和所有缺点,珐兰坎想把特伦塞丹所有的雌鹰……交给她。
菲阿娜微微皱眉。
“珐兰坎像个残暴的国王,她把她救助的所有雌鹰视为她的财产……”
她会主动把她的财产拱手相让吗?
蛛姀耸了耸肩,她的外套滑落,有种轻描淡写的洒脱。
“珐兰坎要是想当国王,她完全可以和雄鹰合作,但是她没有。所以她想当得是雌鹰的‘肯特’,‘肯特’的基本职责就是对雌鹰负责。
她在履行作为国王的义务,虽然她用的方式不怎么样。”
菲阿娜叹气。她转头,去找珐兰坎。
蛛姀以为菲阿娜去取消合作,但这又不符合菲阿娜的性格——菲阿娜决定的事情就很难更改,她对类似腓比烈国民的兰尼尔雌鹰们有着一定的规划。
“你去找珐兰坎?”
“嗯。”
“做什么?你不可能取消合作,虽然我希望你能这么做。”
“我去看看她的身体情况。特伦塞丹需要珐兰坎,这里的医疗水平有限,我带她去弗特苏,或者我下周带医师过来。”
菲阿娜蔷薇色的眸子里有蛛姀熟悉的坚定,她对此已经没有任何惊讶的情绪。
蛛姀捏着手里的花藤,兴致缺缺地说着。
“去吧。真没意思,我要去找休特。下周我要去弗朗西,这里已经变得很无聊了。”
“蛛姀,下周我们都该去弗朗西。”
菲阿娜提醒着不太高兴地森林女巫。
“艾尔利特在这周一直讲着他遇到的那个年老的雌鹰,‘珊娜’,还记得吗?诺尔维雅和休特觉得需要去拜访一下她。这周还有工作,月末就要总结之前的工作,下周去最合适。”
“我记得。艾尔利特一直在那里叨叨,想不记得都困难。”
蛛姀抱臂,黑眸微眯。
“去找那个珊娜,用给她带礼物吗?”
菲阿娜想了想。
“到时候问艾尔利特吧。”
……
艾尔利特的消息由诺尔维雅发给菲阿娜时,菲阿娜还在和珐兰坎对峙。
珐兰坎像一只身上长满了毒刺的蛇,阴冷、难以交流、无法信任,又令人讨厌。珐兰坎活着的意愿并不强烈,她已经为她的国民们找好了去处,她已经准备卸下重任,慷慨赴死。
“很少有雌鹰能做到我这样。‘肯特’,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厉害的上天!
菲阿娜,我不聪明。我得承认,我吃了许多亏,我脑瓜儿转得不如你们。但我在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高低也是个领主,而且,你肯定对你的人好。把我的孩子们交给你,我很放心。”
珐兰坎吸着烟,偶尔咳嗽两声,显出了几分颓然的孱弱。
菲阿娜凝视着她,伸手把珐兰坎叼着的烟扔了。
“珐兰坎,你原来不吸烟。你是为了止痛。”
珐兰坎本来眉眼阴翳,但听到菲阿娜的话,她慢慢柔和起来。
“怎么看出来的?”
“家里有个人怕疼。你在经受疼痛,很明显。烟草的味道不对。珐兰坎,你需要更多理由吗?”
珐兰坎摇头。
“你和蛛姀都相当带劲,聪明,早熟,我要是有你们这样的下属,现在咔嚓一下死了也安心。我现在也安心,你越聪明,我的孩子们的生活就越好。”
“珐兰坎,这是止痛剂。”
菲阿娜拿出了药剂,但珐兰坎拒绝了。
“我不用这么金贵的东西。你能善待我的孩子们,这比什么都强。你也不用劝我去治病,我这身体我自己清楚,早些年挨打,骨头总断,后来胳膊没了,怀了几个孩子也都没了,这身子像纸做的石头,看起来敦实,实际上什么也压不住。
费那劲干什么呢。没用,我多活几年也做不了什么了,我看出来了,我压不住她们。早死早利索,这些年我也累了,这辈子这样,也值了。”
菲阿娜换了另一种方法。
“珐兰坎,你也接到了来自弗朗西的合作邀请。”
“接到了。那又怎么样?信她们能赢?我告诉你吧,她们赢不了。”
“你还没试过。”
“我没试过也知道。真要打起来,我的孩子们里飞得快的都少。也就一个粟兰顶用。你们外国的不懂,嗳。你就看吧。”
珐兰坎看着外面黑沉的天色,她撇了撇嘴。
“住腻这儿了。”
菲阿娜刚准备说些什么,她的联络器响了一下。
是诺尔维雅。
诺尔维雅和杜库先去拜访了珊娜,诺尔维雅从艾尔利特的讲述中捕捉到了让她觉得有些联系的名字。
粟兰,和粟樱。
艾尔利特的联络器在兰尼尔发不出消息,但诺尔维雅拿着的是最新款的联络器。她把这件事转述给菲阿娜,菲阿娜看过后问向珐兰坎。
“粟兰的母亲还活着吗?”
珐兰坎已经很疲乏了,她脸上的沟壑堆叠,一层又一层,像苦难的实体化。
珐兰坎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眼神有些警惕。
“早就死了。你问这个要干什么?”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也是一种花。粟槐?粟蓟?粟……”
“粟樱。”
“是这个,你这知道还来问我?那个雌鹰,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她就是死早了,没赶上好时候。我那阵儿还不是‘肯特’,她杀了她嫁的那个雄鹰,被处死了。
我不了解她,我就在她被杀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她死得早,粟兰也跟着吃苦。你看现在粟兰那个样儿,我死了她也活不了。
我当初都没寻思粟兰能活下来。她嫁的那个畜生远近闻名,我去的时候以为她就剩骨架子了,没想到啊,她居然还能瞪着我。我杀那畜生的时候她还拦我,我杀完她就开始跟着我。我估计等我死的时候找个人,当她面把我杀了,她就能继续跟着下一个。”
菲阿娜不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尤其珐兰坎盯着她,试图劝她在粟兰面前手刃自己。
菲阿娜把粟兰和粟樱的关系发给了诺尔维雅,她知道诺尔维雅还记得粟兰现在的样子,粟兰的母亲粟樱已经死亡,粟兰也变成了珐兰坎的刀。
珊娜的钱应该是要不回去了。
……
“钱没了就没了。”
珊娜听着诺尔维雅委婉的转述,她没什么变化,叫艾尔利特把煎牛排端到桌子上。
“为什么等诺尔维雅他们来了你才煎牛排?”
“你别管。”
珊娜拍着艾尔利特。
“房间收拾好了吗?”
艾尔利特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衣服,冷笑一声。
“你耳朵不还健在吗?刚才的那些响声是我在敲鼓?”
珊娜点头。
“你适合学点儿乐器,陶冶情操。天天这么暴躁可不行。”
艾尔利特闭眼,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把手伸向了糖罐。
受不了了。
“——艾尔利特。”
“诺尔维雅,你也看到她了!她是个恶魔!”
“艾尔利特,我来的时候拿到了上周预订的糖果。吃这个好么?”
诺尔维雅把手里的糖递给艾尔利特,又把剩下的糖放在一个空罐子里。
她仔细地告诉珊娜装糖的罐子在哪里。
“……甜分不高,也很适合您。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可以告诉我,请不要和我们客气,艾尔利特喜欢您。”
“谁喜欢她了!你看没看到她是怎么折磨我的!”
艾尔利特嚷着,他含着糖,但声音依旧清晰。
杜库点头,他戴着口罩,拍了拍艾尔利特的肩膀以示安抚。
诺尔维雅无奈地看着他,牵着珊娜走到了她的房间。
她和杜库的房间是艾尔利特收拾出来的,房间本身并不脏,那些艾尔利特说的“垃圾”大部分是旧了的生活用品,勉强能够使用,但早就被淘汰掉了。
在走进房间后,诺尔维雅轻声开口。
“珊娜,如果你有什么不便之处,请务必告诉我。我知道您可能会在生活中有些困难不能和艾尔利特说,他是男性。”
珊娜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她不明显地笑了。
“……原来艾尔利特这小东西没撒谎。”
她的声音很低,说得还是通用语没普及之前的地方用语。
诺尔维雅没有听清,她问珊娜是否说了什么,珊娜否认了。她拍了拍诺尔维雅的手。
“去吃煎牛排吧。艾尔利特期待这个期待很久了。你去和他一起吃。再过一会儿,他又要叽叽喳喳叫了。”
“珊娜……其实,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我为什么对艾尔利特这么特殊是吗?这孩子像我,我们都是混蛋。而且他很有意思,我已经把这个屋子填满了,我得找点儿别的乐趣。”
诺尔维雅看着珊娜,她的话抵在唇边,转了几圈才问出来。
“您想要离开兰尼尔么?雷米亚兹国有一个小镇叫基科拉,那里也有海洋——”
“以后的,诺尔维雅,我还欠弗朗西的领主一条命。她救了我,我还没还她什么。安心吧,孩子,我还没活够,我还没买到海边的房子,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最近有什么要发生吧?”
珊娜摇头。
“别低估了老人家的敏锐,我知道,最近不太平了。我会和弗朗西共进退,这是个好城市,领主也是个好领主。等一切都结束,等我攒够买房子的钱,我就离开兰尼尔,去你说的那个什么科拉。
我得买个大点儿的房子。艾尔利特说,你们一共八个人。你们都是大孩子了,肯定不能睡在一起。我努努力,攒多多的钱,买个小庄园,到时候带你们去海边玩,行不行?”
诺尔维雅难得语塞。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应着。
“……好啊,珊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