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与陈淬控制住了朱勔,却被心有不甘的朱冲带人堵在了应奉局院子里。这时,知苏州赵霖带了一队禁军包围了应奉局,并被朱冲视为自己的救兵。
然而,赵霖的到来,却是陈淬的事先计划。
当应奉局盯着驿站的人跟着他们离开后,一个禁军头目就依计划前往州衙,见到赵霖后,直接出示了吕惠卿签发的手令,要求他立刻带上苏州禁军去应奉局听候李纲调用。
赵霖这个知州非常滑头,他原本和朱勔穿一条裤子,尤其朱勔前些日子在杭州闯下大祸,却仍然可以得到官家的袒护,在数轮弹劾下几乎毫发无伤,他便主动去应奉局大表忠心,并在赈灾对应一事上,对朱勔是言听计从。
这次原本得知两浙路派人查访水灾后也不慌张。因为他会静观:如果朱勔手段强硬,让查案的人无功而返,他就站出来为朱勔作清白辩护,继续巩固自己的位置;如果来查访的人真有办法查出问题,那些事情都是朱勔做的,他赵霖最多是失察、包庇的过错,而且那时也会站出来,对朱勔进行致命一击,保住自己再说!
只是今天来的这个帅司禁军头目,手持吕帅守的手令,并告诉他,他们的长官已经去应奉局捉拿朱勔了。换句话说,两虎已经正面开斗,他必须要站出来直面才好做出后面的决定。
赵霖过来时的心里打算是:见了面之后,两边都是朝廷官员,总是要讲些面子的。到时候的他,一切以劝和拉架为主,横竖都不会吃亏。
谁知道,此时进了后院,他才感觉到后脊梁直冒汗:
两浙路来的不是个年轻文官吗?怎么也动起了刀剑?而且还明晃晃地架在了朱勔脖上?另一边,朱勔的父亲朱冲正跳着脚地要求他出手救下他的儿子!
怎么办?无论如何,眼前的局势却是逼迫他,必须要在这对峙的两边中选择一个了!
当然,现场更紧张地却是陈淬。
开始主张对应奉局直接用强的策略是他出的,之后赵霖的禁军也是他安排调来的。他却没有料到朱勔在应奉局居然会如此猖狂,直接摆出了这么多的人手,使他未能在赵霖到来之前完全显示出自己的优势,反而让赵霖有些摇摆,更令他与李纲陷入了险境!
“伯纪!不入虎穴!”陈淬脑中闪过一道光芒,此时转头对李纲说道。
陈淬的这句提示实在是露骨无比,当年班超出使鄯善国,遇上匈奴同时派来的使者,为了不让鄯善国国王犹豫不决,班超便喊出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名言,连夜斩杀了对方,才使得鄯善王下定决心归附大汉。
所以听了这话的李纲哈哈一笑,一边接着下句“焉得虎子”,一边拉起手中软剑,毫不犹豫地直接割开了朱勔的咽喉,只见一股血箭喷出,这个为祸江南、嚣张跋扈的所谓东南王都没来得及多叫出一声,便就呜呼哀哉了!
眼前情景变化得实在是快,众人几乎都来不及反应过来。
李纲将滴血的剑尖凌空一指,并喝道:“应奉使朱勔罔顾圣恩,贪墨灾款,对抗调查,阴谋作乱,现已伏诛!应奉局余者,立即放下武器,便可免死!否则,皆以余党论处?”
朱冲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杀死,紧接着又被李纲抢先定罪堵口,一时间急火攻心,竟然当场就晕了过去,应奉局这边便失去了所有的主心骨,一众局卒都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赵知州!你还等什么?!”陈淬这时一声暴喝,击碎了此时的院中的沉寂。
赵霖听后身子一抖,他的视线终于从已经断气的朱勔身上收回,再看此时肃立在台阶上的李纲,对上了那双满是森森寒意的双眼,他不由地浑身一哆嗦,以其堂堂知州身份,竟然在这个年轻的选人官员面前,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而且赵霖的脑子里也迅速转了过来,方才李纲居然能如此果断地了结朱勔的性命,一是说明他上面一定有人,带着明确授意而来;二是朱勔既然已经死了,那么他之前与之勾结的事情就可以全部推到死人身上。他若想要全身而退的话,眼前就是最后的机会。
回过神来的赵霖,立即拔出腰间的长剑,指着应奉局局卒,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怒吼道:“我等禁军,已经将此全部包围!早降者免死!负隅顽抗者,格杀!”
知州一发令,在场人数最多的禁军便立刻跟着大喝:“早降!早降!”
应奉局局卒明白了,前脚看见朱勔被人抹了脖子,后脚又听说自己都被禁军人马包围了,谁还会想着为死了的上官卖命?立刻争先恐后地扔掉了手里的武器,尽数跪在地上求饶。
赵霖带来的禁军轻而易举地就稳住了眼前局面,尽数收缴了这些局卒的武器,包括晕倒的朱冲,一并都控制起来,立即开始进行收押。
稍后,李纲与陈淬两人将赵霖请进了主厅中,并坚持请他坐了上座。
李纲道:“我等自杭州过来,一路水患遍地,死伤众多,但唯有苏州城这里,见不到灾民入城,赵知州可知是何原因?”
“此事本官也是十分奇怪。只是苏州城与其他地方不同,这应奉局把持住了水运水利,之前就曾阻拦本官过问插手这些事情,所以才……,本官也是多次与应奉局交涉……怎奈他们的势力实在是强……”赵霖正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想为自己的罪责推脱。
“我们一路盘查,已经知道这应奉局的朱勔下令,并派人在苏州城外的各个要道处设卡,阻止并驱赶县乡里的灾民进城,导致城外饿脬遍地;而且,苏州城内看不见水情,也并非是治水有效。而是应奉局只为了在城里看不到水情,而关闭绕城水闸,从而令城外各地的水患雪上加霜!”李纲冷静地说出这些,并且一直盯着赵霖的反应。
“啊?真有此事?”赵霖一脸的惊谔,嘴巴大得能够塞入三四个鸡蛋,“那这朱勔与朱冲岂不就是祸害百姓、只顾私利、又胆大妄为的黑心之官吗?”
“不仅如此,苏州应奉局本为朝廷组织采购贡奉用品的官衙,岂能逾制擅建军队?这可是一项无法遮掩的重罪啊!”陈淬也在一旁提醒道。
看着赵霖的演戏,李纲也不想戳穿他,毕竟接下来的事还需要借助于他,所以他继续说道:“亏了赵知州及时带兵前来相助,否则我和陈检法只怕控制不了这里。查出像朱勔这样的贪官也不算太难,但是要能制服这帮私军卫队,还是要借助于赵知州的官威与手下禁军。所以说,今天的首功,还是要记在赵知州的头上。”
赵霖一愣,眼前的这名选人官员还真是很上路子,一句话就把今天的主要功劳,如此大方地送给了他,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自然是不会蠢到拒绝:“李议幕说得极是,今天得知这朱勔居然如此大胆,也是感到震惊无比啊!”
李纲既然已经摸清了赵霖的底牌与立场,自然也就不再客气,继续道:“赵知州之前是被奸人蒙骗,又受制于这应奉局的诸多胆大妄为之下。如今,既已拨乱反正,下面就麻烦赵知州能够尽快恢复苏州的救灾赈灾之策,救百姓生民于水火之中!”
赵霖正色道:“两位是带着帅司、宪司的上官指令而来,有事请直言吩咐,本官自当倾力而为,绝不含糊!”
李纲点点头:“眼有三件事是当务之急。其一,派禁军取缔苏州城四周所有阻拦驱赶灾民的关卡;其二,查封应奉局仓库,除了进奉官家的贡物之外,将粮食等赈灾物资尽数清点造册,然后尽快对灾民进行发放;其三,收回苏州城周三十六处水闸的管辖权,统一按照要求,开闸泄洪。”
赵霖对此自是满口答应,并且主动提出:帅司本来就有权调动地方禁军,这样的话,第一件事他会把手下的禁军都交给李纲亲自指挥;第二件事因为涉及到对应奉局财产的清查,他作为苏州地方主官,应该要避嫌,不如直接交由代表宪司的陈淬执行,以示公正。而他自己本人,现在就回州衙去安排执行第三件事情。
赵霖既是如此识相,李纲便点头应了,便让他带了一点人匆匆赶回州衙。
待他离开之后,陈淬不仅有点奇怪:“按理说,查抄应奉局之事,既会有大笔的油水可捞,而且还可以趁机清除自己之前有可能关联到的漏洞和问题,这赵霖为何放给了我们?”
“这个赵知州定是个滑不溜手之人!”李纲微微点头道,“来苏州前,我是专门调查过,赵霖自上任来,虽对朱勔极尽谄媚之举,但他却坚持不掺和到与朱勔的所有经济往来中。而且,他在之前的几任官位中,都是凭着为官清廉而闻名。”
“什么?这赵霖居然还是个清官?怎么可能呢?”陈淬奇道。
“清官未必不想贪,只是不想过早地贪。所以,估计这个赵霖在苏州的账目上,一定没什么破绽,而且他主动放弃查抄应奉局的事,一是卖好,意指将好差事交给君锐兄。二也是他眼下极有自信他与朱勔之间不存在经济上的污点问题。”
“那么他当初与朱勔合着伙干坏事是为了什么?”
“应该是这个赵霖只是想升官,而那时朱勔是在当今官家面前的宠臣,所以他才会变着法子去讨好。在没有做到足够高的官位前,这类官员还是能暂时按住发小财的欲望罢了!到了最后,权钱色这三者,他们哪里会放得下呢!”
陈淬对于李纲的这番分析甚是佩服,正待要夸时,突然想到了一点问道:“伯纪你既然早知这个赵霖的底细,也就是说,对朱勔,你是早就决定要下手,而不是临时起意了?”
李纲笑了笑:“早有决定那是当然,但是具体动手时机却真是临时起意!”
“我还在想,我一说出‘不入虎穴’这半句话,你就能反应那么快,手起剑落,实在干脆!果断!真是不逊于班定远的风采啊!”陈淬赞完后却关心道,“只是,现在的我却要担心了,你毕竟杀了一个从五品的朝廷命官,而且他还是官家的红人,伯纪你就不担心自己要如何交待吗?”
“交待?我为何要交待?”李纲故作不解道,“这朱勔纠结党羽、私设军队,意图谋反,今天人证、物证可都是齐全,再说当时你我都命悬一线,便就是不得不自卫的手段了。”
“愚兄以为,不仅仅如此吧!”陈淬本示质疑。
“那君锐兄是以为如何呢?”
“其实两浙路的官场之上,谁人不知这朱勔作恶多端、嚣张跋扈?谁人不想将其绳之以法、以正法典?愚兄在提刑司多年,亲手接过的有关他的诉讼没有一千也有三百,可问题就在,他的背后有当今官家撑腰,想要对他动手,总是绕不过这一关。”陈淬恨恨地说完,又道,“要说你年轻气盛、做事冲动,但我却知伯纪你也是待过官场、知道诸事轻重之人,可是今天的行事,却是让我对最近的一些传闻略有感触啊!”
“哦?君锐听到的是些什么样的传闻?”
“此次围堵杭州的海盗自称是元符太子麾下的‘靖难军’,声讨当今官家得位不正,称元符太子才是真龙天子。而要说元符太子,就不得不提曾与他一同失踪的前龙图阁待制、资善堂翊善秦刚,而这秦龙制也正是伯纪你的老师。所以,吕文明就任两浙路帅守,‘靖难’海盗主动退兵,伯纪又入帅司为幕僚,这些事情在一起,未免有些过于凑巧了吧?”
李纲哈哈笑道:“君锐兄果然思维敏捷,你既有如此疑问,可曾问过吕文明?”
“某正是问过后,吕文明便就让我这次陪你苏州一行,更说走过后就会明白了!”
“吕文明用人,果然极善‘既用之即信之’!”李纲确实佩服这吕惠卿的心思,“那么现在君锐兄可算是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半!”
“那好,苏州这边我们还得多待一段时间,君锐兄接下来定能明白另一半!”李纲故意不正面回答对方,还是再看看陈淬接下来的反应。
此时,应奉局的外面,先是有人看到了赵知州带了大队禁军包围了这里。然后在他又带小队人马赶回州衙后,关于“两浙路官员手刃朱勔,抄查应奉局”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
随即,应奉局所有局卒被禁军解除武装,甚至能看到他们被分头看押起来。
然后,州衙大门口贴出了告示,宣布苏州将会在四处城门外设立难民营,并且开设粥场,接纳安置四乡的灾民,同时城内将会打开常平仓,发放并平价销售赈灾粮食等等。
一时间,好消息便从城内再向更大的范围传出。而城内多处地方竟然开始放起了炮仗,那是百姓为着朱勔的倒台而忍不住地表示庆祝。
而在这天傍晚,连日不止的雨水居然也停了。虽然水利官员赶往城外各处打开了原先的水闸,导致苏州城内的各条河道水位迅速上涨,的些低洼之地也不可避免地淹了水,但是毕竟这样的措施是开始共同调整并缓解周边所有地方的水情,大家比前些天反而更有对抗水灾的信心了。
三天后,一排囚车从州衙侧门推出,沿着城内大道缓缓地驶出。这批囚犯,便是以朱勔的父亲朱冲为首,经初步审讯并拟定罪责的应奉局要犯、主犯以及一些比较重要的从犯,他们将会被统一押送往杭州城去受审。
城门内的路上,挤满了前来观看的市民百姓。而在城门外,则是在这几天陆续来此逃灾乞食的灾民,他们在这几天才终于住上了官府为他们搭好的窝棚,在因水灾而失去了自己家园之后,终于能够拥有了一块可暂时憩身的地方,得到了可勉强果腹的稀粥食物。而这些,本应该在更早时就能获得,全是因为苏州城里有一个黑了心肠的应奉局之阻扰。
如今,据说首恶朱勔已被直接手刃斩杀,其余的从恶,便就在今天要押解回杭州的囚车里,大家岂不要都跑来好好地围观?
“砸他们!”囚车在城内行走时,两边的百姓还算是克制,但等到城外这里,四处聚集的灾民里,哪家没有因这次水灾而丧命的亲人?刚开始有人叫出声并带头捡起地上的石头泥块砸向囚车之后,便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人效仿。
于是更多的石头与泥块、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是泥水还是粪水的东西,全部都落在了囚车之上。而押解囚车的禁军则连忙向两边散开,一则将激动的灾民驱赶得更远,以防他们对囚车的安全不利,二则也是要让自己躲避这种民愤袭击。
很快,又有比较理智的人带头喊起了口号:
“大宋昌明!明察奸凶,顺我民心!”
“皇恩浩荡,救我灾民!”
“……”
而在队伍末尾,李纲则正将押解囚车回杭的陈淬送出城门。
看着眼前的一切,陈淬不禁再次感慨:“当年在西北,曾因边境官员不作为、军队将领的胆小腐败,从而让太多地方被西贼侵占,太多的百姓被无辜烧杀抢掠。但只要我们能够打一次胜仗,只要我们能够为他们派发一次战利品,便就可获得百姓们由衷的拥戴与感谢。原本以为,回到了东南富庶之地,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可是在亲眼目睹、也长时间听闻了朱家父子的恶行暴政,也清楚他们给两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对他们今日的惩处本是姗姗来迟的正义,可依然还是能够收获百姓们的由衷感恩!”
说完之后,陈淬看了看李纲,见其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便又想了想说道:“伯纪前几天说过的话仍在耳边,这几日的苏州,虽然处处还有些混乱,查抄余凶之事也难免会有漏失走脱,但是天色还是晴朗了、民心也算拉扯回来了。虽然某还是未能从伯纪口中得到确定,但请允许某有一句真心之语相告:若‘靖难’之方向与目标也是如此的话,某定会跟紧吕文明的步子,相信伯纪你的眼光!”
李纲并不意外地对着陈淬拱手道:“君锐兄大智,所行大义,必是吾等同道之人!苏州事多,吾还得多留几日,这一路就辛苦兄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