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不能少得了徐统军的。”谈建转过来笑道,“毕竟是如此之大的一笔钱,缺了担保可不行。而环视一下整个南京道,这么大一笔的借贷,恐怕也只有天津寨的商税收入才能作数!”
“徐集贤……”马人望立即将渴望的眼光投向秦刚。
“马司使放心,你我同属大辽朝臣,只需咱们把具体的条款议好,商税抵押的这个忙我可以帮!”秦刚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问道,“还请谈掌柜说说其他条件。”
谈建点点头道:“五十万贯实在不少,如果全都以铜钱结算,光是人力、运力都极大,很不合算。”
马人望点点头,宋每年运往辽国的岁币要经过南京道,此事他十分清楚:“谈掌柜有何高见?”
“一是这钱运转不易,二是我们也必须要监督借款的使用。所以我向各位介绍一个新东西。”谈建说着便从怀里掏出几张印制极其精致的纸券,交给在场众人传阅。
马人望最先拿到一张,只见这张纸券比巴掌略大,用纸却十分考究,整个纸面都印着十分精美细致的复杂花纹,最醒目的地方印有两个大字“壹贯”,下面有“可兑一千文”五个小字,然后便是“四海银行,各地通兑”的字样。
“这是……?”马人望毕竟是财司官,虽然已猜到这张纸票的作用,但还得先提问。
“此为我四海银行出的钱引,取银钱之引的意思。它携带方便,又防伪造,共有一贯、五贯、十贯三种面值。一艘三四千料的海船,所载货物至少都价值十几万贯以上。海商之间交易,根本没可能使用铜钱?所以,之前他们信得过敝号,多用我这十贯面值的钱引,百张一叠就是一千贯,一只稍大的布包就是十万贯!”
其实钱引的便利性此时一眼看出,马人望却提出有力的疑问:“我倒听说南朝成都府路也曾出过这钱引,应该叫作交子,也是非常便于商人交易。但是最后好象听得它的名声不太好,用的人也越来越少啊!”
“马司使博闻,的确如此!”谈建并不慌张,反而微笑道,“交子与钱引在本质上相似,只是我家从名字上就说得明确:钱引非钱,只是为引。成都府路的交子之所以出问题,就是因为它们到了最后不肯兑现,从而让交子的价值一落千丈。而敝号四海银行却始终承诺:各地分行,一千贯以下随时可以兑换现钱;一千贯以上的,提前三天预约同样可兑换。而且,每贯的兑现只会收取极低的手续费——二十文!”
“四海银行真能做到这一点啊?!”
“那这钱引真是不错,只要保证能兑钱,谁也没事就去兑啊!”
“我确实是看到寨中的好多海商之间,用过这种钱引互买货物的!”
“……”
一时间,尤其是寨中的官吏都相互议论了起来。
马人望想了想道:“那四海银行目前只在宋国开设,我们南京道要想使用这钱引,便如何是好呢?”
“只要马司使同意,四海银行可在南京道现有的州府各开一家分行!”谈建沉着回道,“我们还有三点保证,一是保证任何一家四海银行都支持钱引兑成现钱;二是保证钱引在天津寨便可以直接购买到任何货物,不会被拒收;三是保证钱引如有破旧,四海银行任意一家都可免费替换!”
听到这里后,马人望再无疑问,只有转而请示秦刚:“徐集贤以为呢?”
“我觉得,谈掌柜需要给我一个确切的可以保证钱引兑换现钱的能力!”秦刚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就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鄙行在天津寨原本就是为了海商的现金需求,设有金库一座,常年存有金银铤及铜钱现金五万贯!现在借给南京道五十万贯钱引的话,鄙人可以考虑将金库的现金再加五万贯,统军可派人每三个月检查一次!”
“钱引好不好用,全得看四海银行的现金足不足!本将以为,天津寨金库的现金须得再加五万贯,一共十五万贯,在则且须得让我每月查一次!”
“既然是徐统军发的话,鄙人可以应允!”
一直听着这话的孙温突然开口提问:“谈掌柜,如果你们在析津府的分号开了后,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在天津寨拿到的钱引,就可以在析津府兑成现钱?”
“正是,只要兑换时扣些手续费就行。”谈建点头道,“其实如果只是为了免除携带现钱的麻烦,除了钱引,可以选择在天津寨的四海银行存钱,然后拿着存单去南京道任意一处的四海银行分号,就可以不花手续费取出来……”
孙温大喜,他们当初为了谋求能到天津寨当差,都花费了不少打点费用,指望的就是这里军饷稳定,还有各种私下赚钱的机会。他们在天津寨攒钱,多半都在老家有急用。过去通过钱庄向家里转钱,中间收的手续费极高。但要托人转代,却又极不方便。
刚才孙温听到钱引可以自由兑现时,便想到可以先兑成钱引再带回去的思路,那点兑换手续费也是比本来的成本低得多。
不过,在听谈建提出还有存单的方式,立刻就去拉上四海银行的助手,细细商谈这里面的各个问题。
秦刚亲自主持,拉着马人望与谈建商议这份借款主协议。毕竟是要拿天津寨的商税作抵押,发放高达五十万贯的总款项。这里的各种细节约束、办事顺序、限制条件,都需要大家一字一句地来回拉扯。毕竟是第一次合作,马人望要求谈掌柜明确列出接受钱引支付的商品清单,而谈建也需要马人望写出允许四海银行开设分行、分号的具体地点,秦刚更会关心到发放出的这五十万贯钱引的具体面值及张数。大家一直讨论到天黑前才有了个大致框架。
约定第二天再议时,秦刚对马人望说道:“令侄马良嗣呢?明天的商务谈判极有价值,他是个很有悟性之人,明日可带他一旁来观摩,也算长些见识!”
马人望一听便十分欢喜,略作客气道:“他一个没身份的学生,哪能参与国事?徐集贤太抬举他了。”
秦刚却笑着说:“正是学生,好学便多才,且多见识才多成长,明日带来无妨!”
“多谢徐集贤赏识,下官定会嘱咐他多学多听少开口!”
果然,自第二天过来的马植,一直静静地跟在一旁认真听取双方的讨论、争执、以及对各种措辞用语的来回拉扯。不过,现场的谈判倒有两个场子,他在秦刚与伯父这边听了一会儿,又会跑到孙温那边再听一会儿,整个人竟然表现得出乎意料的沉稳与安静。
很快,关于整体合作计划的所有细节尽数协商完毕,包括孙温想存款的条件也提前谈妥,只是这两份协议都需要建立在四海银行进驻南京道的大前提下,更是必须要有现任南京留守耶律淳的认可与签署。所以马人望决定立即返回析津府向耶律淳当面汇报。
秦刚没有和他一同走,倒不是非要留下来处理什么事。只是一个单纯的姿态问题——统军司在这件事上,承担了最大的担保风险,所带来的,却是中短期的商税增收下降。所以他没有必要上赶着一起回去。
马人望走得急,也把马植就直接扔给了秦刚。
秦刚在天津寨像模像样地视察了各个地方,顺便也安抚了一下孙温等驻守将兵,同时也向他们保证,这项合作之后,大家的饷银待遇都会很好。
直到可以回程的那一天,拖拖拉拉地过了辰时才正式出发。孙温带了手下感恩戴德地一路送行了近四十里地才回去。
只剩自己人时,马植便拉紧缰绳,跟紧了秦刚。
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秦刚笑道:“良嗣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先请大学士恕罪,学生才疏学浅,有些东西一直想向大学士请教,就是不知道说得对不对……”马植此时对待秦刚的态度极其恭敬,说话也没有了原先那种愣头青的样子。
“既然是请教,就没什么对与不对的,大胆说出来就行!”秦刚还是给他鼓励。
“司使虽然是学生的伯父,但是就事论事,按以往的成例来看,大学士根本没必要为这次的事情出面。虽说只是拿天津寨的商税抵押,可万一要是留守府把这借款直接花掉了,那岂不是统军司要用商税去偿还四海银行吗?”
“那良嗣你以为,我们为何要对协议条款讨论了整整两天半呢?”
马植便低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方才若有所悟地回答道:“学生明白了,首先是四海银行出借,而不是统军司出借,这留守府对外是要讲信誉,就不大可能赖账;其次这四海银行出借的是钱引而不是现金银钱,便就能约束留守府真的要把大部分钱都花在修路上。不知这样的理解是否正确?”
“你能想到便是不易,那我再多问你一句,为何钱引能够有约束力?”秦刚启发地问道。
马植再度想了更长的时间后才开口:“以学生所听所看的条款内容,其一,钱引非现钱,要被各级官员直接贪墨的可能性会很小;其二,钱引即使被贪墨或挪用,多半是要去四海银行兑换现银的,而这样的话,就很容易被别人发现;其三,学生猜测,这四海银行多半会有大批修路材料可以供应,这样的话,大部分借出去的钱,实际便会回到他们手中;其四,依上点来看,这些材料多半是从天津港上岸,这里的商税也是少不了的。”
“哈哈哈!”秦刚大笑道,“我倒是小看了你。第三点有那么一点点,第四点你是多想了。不过也算是言之成理。钱引能够对这笔借款的使用形成约束不假,但是关键点在于,我要让这笔钱真正地花在南京道上,让它能够形成‘投石效应’!”
“投石效应?”
“对,一石投入水中,会搅动了整片水的动静。眼下的南京道,如一潭死水,官府没钱不敢建设,大户没钱不愿折腾,百姓没钱不想买卖。”
“所以我把这笔修路钱投下去,一下子就激起了层层的涟漪。前面说四海银行的确会做点生意,并不是修路材料,而会卖一些更方便的修路器械。但是,一旦驿道开修,那么借来的钱,便会花在南京道这里采山石的,挖土方的,租售驮运牲畜的,包括大批农闲时无事可做的农民百姓身上。”
“而且你想想,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一个地方修路,附近的妇孺老人,是不是可以来摆个茶水摊、卖点粥汤茶食?驿道一旦修好,交集的地方是不是可以开出酒馆客栈?重要的转运要道,是不是可以新建仓库集市?干活的人拿到了工钱,他们一定会给自己的妻儿老小买粮买衣;做生意的人卖出了货物赚到了钱,就会想着去上家进更多的货;上一波的钱,到了下一波就会推动起更大的规模,如此一波一波地推下去,一则整个南京道的市场也就都好起来,二则最终他们的推动也会推到天津寨,让那里的生意做得更大!”
马植听了,顿时觉得这等谋划既简单浅显,又深远精妙,其中种种道理,简直是一环扣一环,让他回味无穷:“我明白了,伯父他虽然没能从你手上要到天津寨的商税,但他一定是想明白了,这样的话,整个南京道的经济会得到极大的发展,之后便不再担心南京的商税增加,这也是留守府之后能够还钱的保证!”
“当然也不仅仅只是如此。我们之前就发现,运到天津寨的货物,并不能够完全在南京道这里转运出去,驿道不便只是其一,地方消费能力不足便是其二。所以,驿道修好之后,更多的货物便可以更方便地运到析津府,这也就相当于可以打开了从那里通向西京、中京与上京的市场;然后在南京道投放下去的钱引,毕竟到四海银行里兑换现钱需要支付手续费,所以一定就会有商人主动接受钱引,直接去天津寨进货。如此一来,港口的商税自然就是水涨船高,我也不会吃亏。”秦刚并不避讳地说道。
“是啊!”马植也是十分兴奋地说道,“如此说来,原本还有一个疑问,不过眼下学生却是有了答案,只是想请大学士帮着啰嗦。”
“还有什么?你问来便是。”秦刚的确十分欣赏马植的好学好思性格。
“原本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四海银行的谈大掌柜。他的生意做这么大,不可能不会算计,却为何要做这出钱出力又极具风险之事?”马植的这个问题颇让秦刚意外,而他也很快自己分析道,“刚才受大学士点拨,学生大胆猜测,谈大掌柜的眼光长远、玩法也极其高明。第一,他提供的钱引数额虽高,但真实成本只是把一部分现金存在天津寨金库而已;第二,他向孙都司许诺可以吸存将士军饷,而且还有利息,那存进去的人便少有人会随便取出来,实际上便就被谈大掌柜能够用来抵充现银;第三点,这四海银行能够进入大辽南京道开设分号,这件事情究竟有什么好处,学生虽然一时没想明白,但是绝对是一件意义极大之事!”
秦刚此时不由地勒住马,转眼认真地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马植,然后又松开缰绳,长吁了一口气道:“你,似乎很有从商的眼光!”
“呃……”马植的反应却似乎有点迟缓,并犹豫着问,“大学士对学生的这句评价,不知是褒是贬?”
“自然是夸奖你!有说商场如战场,看得懂商场迷雾之人,亦能在战场上慧眼识局!”秦刚极为认真地对他进行肯定。
马植这时才大喜道:“学生也是觉得,此次跟随大学士身边,在天津寨此行之中,获益匪浅,远胜过此前在家中死读书本。此时才悟,所谓‘走万里路,读万卷书’,诚不我欺!”
秦刚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也算是对他说话的认可了。
“大学士,学生知道伯父是个真爽人,他只想着南京全道民生财税,是个做实事之人,自然不会对这合作的背后有什么猜忌。”马植突然便像想起来什么,急急跟至秦刚面前道,“但析津留守府里的那帮官僚却不会这么简单,他们最会绕弯子、使绊子、下套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这份合作协议带回去,怕是没那么简单就能被魏国王爷接受。恐怕还得要大学士您亲自前去好好解释说明才好。”
秦刚看着一下子变得焦急不已的马植,一时间倒也有点感动,便反过来安慰他道:“莫急莫慌,其实你所言之事,我早已经料到,所以才刻意没有与马司使同行,而是故意在后面晚上几天过去。”
“这是为何?难道大学士不想这项合作成功吗?”
“恰恰就是为了成功,才不能与马司使一同过去。”见马植没能想明白,秦刚便解释道,“你也说了,留守府里会有一帮子只会坏事的官僚。我若是与马司使一同回去,既不会因为我的存在,他们就会少说几句坏话,反而还有可能坐实我俩沆瀣一气的口实,反倒更被动了。”
这样一说,马植倒也默然了,不过他想想还是心有不甘地说道:“只怕魏国王也是有着猜忌之心,此事便会生变。”
“无妨!我既然早就想到此事,便就不会没会安排。我来天津寨谈计划,析津府那头自然有人,会确保这件事能够顺利地促成!”
马植一听,虽然并没有完全明白,但至少是可以放下心来。在继续西行的路上,他虽然不再去骚扰秦刚新的问题,但是却一直在心里猜想:这么一个能够让徐大学士如此放心、如此自信的人,会是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