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酒宴分成了两个部分,大多数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都跑到厅堂另一端,围着李清照摆出的赌桌,关心统军使的这位高丽娘子,在面对那么多赌场老手时,到底会输掉多少钱。就连萧王妃也被吸引了过去。
而余下的便就是耶律淳、秦刚以及张珏等人,在原来的座位上,一边欣赏着析津城内推荐来的歌舞伎表演,一边各有心事地闲聊着话。
耶律淳自从来了南京后,不仅因为这里有他父亲留下的深厚人脉基础,同时也因为自己感觉有了长公主耶律延寿的支持,不再像在东京那时的颓废与收敛,而是时不时地会暗示并强调着自己的地位与话语权。
张珏考中了大辽进士后,冷板凳足足坐了三年,这次得到耶律淳的征辟后才出仕,自然遵循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情怀,事事皆以恩主耶律淳的指示而定,同时,他也因为文人固有的风骨,在秦刚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站位倾向。
不过,令他们有点意外的是,按理该有不满、又或者在强压之下索性举手投降的徐统军,却表现出难得的平静心态。一边懒懒地欣赏歌舞,一面还时不时瞟一眼正在设局开赌的娘子那里战况。
“王爷来析津府上任,按惯例,大宋河北要派出路一级使者前来拜会。前日已有书信前来,使者不日即到。”说话的是留守府礼宾使,不管是这次来拜会耶律淳,还是要前往上京或捺钵营朝见大辽皇帝,南京道都是宋使的必经之路,来来往往的事情都是他在忙碌。
“可有介绍这次来的是何人啊?”耶律淳问道。
“听说来使是现任高阳关路的钤辖,但却是一位文官,姓杨,名应询。”
这名官员说出“杨应询”的名字时,正值一名舞伎正面对着秦刚展示她擅长的水袖之技,秦刚大笑着拍掌以对。
“徐统军家里有着南京舞绝,又怎会对这些颜色瞧得上眼?”耶律淳刚才刻意安排的试探之着,却没想到未收到效果,此时只能调侃一下他。
“王爷取笑我了,这女子练舞,便如男子习武,刀剑拳脚、各有所长。比如此女的水袖,蕴含了抖、掷、挥、拂、抛、扬等技巧,实非一日之功,令人赏心悦目啊!”秦刚却是一脸正色地与他评论起了眼前表演的舞伎。
耶律淳试探不成,却是立即另有了主意,反正宋国的这名使者过两天就到,不如到时候特意安排一场见面,可能效果会更好。于是他便将此事放下,一齐欣赏起歌舞,结束时还不忘赏赐了这名表演水袖舞蹈的舞伎。
实际上,耳聪目明的秦刚刚才已经听到了那个官员提到的姓名,这个高阳关路的杨钤辖,正是当年他在知沧州兼高阳关路安抚使时,委以重任的管勾机宜文书杨应询。秦刚离开河北去东南海事院时,曾征求过他的意见,杨应询一心想做好河北这里的事情,便就留在了那里。
之后杨应询升至知信安军、知雄州后,却因为秦刚在京城出事,河北各路官员都争着上表向蔡京表态,痛斥揭发秦贼当年在河北的“不法”往事,却唯有他一字不写。于是,便将他调为高阳关路钤辖——这种武职官,若同时有知州正官兼任才是重用,而杨应询只有此官,那就成了明升暗降。
耶律淳自然能够打听到前来拜贺他的河北路使臣的履历,他相信,若是这徐三与秦刚真的就是同一人,安排两人见面后,一定能看得出破绽。
借着歌舞兴起,耶律淳懒懒地说道:“今日真是好兴致,若谈公事着实不妥。不如等过个一两日,我再差人去请徐兄弟过府再议,如何?”
“甚好甚好!”秦刚此时已经略有醉意地赞道。
耶律淳存了心想利用过两天的河北来使对他进行突袭试探,可惜今天却过于心急。秦刚已经听到了杨应询的名字,心里便就有了预案。更何况,他更相信对杨应询在谍报工作的培养,即使是现在突然出现,秦刚也不会过于担心两人之间的默契。
不过,此事却是反映出一个事实:耶律淳已经再次盯上了他的真实身份问题。
“好!”此时在大厅偏侧那里聚集赌博的人群中,突然爆出了一阵喝彩叫好声。
“徐兄弟,那边的赌兴好高,就是不知弟妹开的局是赢是输?”耶律淳有些好奇。
“我若说我家新娶的这位高丽娘子会是我的财神,不知王爷会不会相信?”
耶律淳便执起秦刚之手,共同走过去一看。
原来,李清照一上赌桌,便两眼放光,竟然同时摆下了打钱与掷骰两场赌局,吆喝着自己来做庄家。大家哪里瞧得上她,除了只有萧王妃单纯为支持她而跟押庄家,其他人都想从她这里捞取点好处而都做闲家。
却不想,李清照左右开弓,干净利落地连连取胜。
人群中慢慢地分成了两拨,较多的仍是看轻女子,认为前面的取胜只是运气好罢了,坚持押闲对战,而也有些人开始跟着萧王妃,加入了明显能赢钱的押庄行列。
而刚才的一阵大声喝彩,便就是李清照再下一局,跟着押她这边的人又赢了一笔钱。
“三哥!奴可是为你赢了这么些钱哦!”李清照自来了析津府后,一直努力乔装着王文姬,多少有些辛苦,今天出门前,就曾向高丽来的侍女问了清楚,赌钱一事没有往例,可以尽兴而为。所以,对着桌案上此时堆积如小山一般的银钱,李清照极为得意。
“文姬妹妹真是好手气!”萧王妃此时的脸色也极为兴奋,赌兴是人性根本,再有钱的人也不会拒绝意外赌赢的钱财。她原本只是想给自己姊妹鼓劲,陪着跟上一些本钱,只当扔到水里,没想到最后居然翻了几个跟头赚回来了。
而输钱的人虽然懊悔不已,但是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都在心里悄悄记下,下回在赌钱遇上统军使家娘子,一定不能站在对面。
只是这次秦刚与李清照从留守府回来后,也算是有了清晰的判断:耶律淳与萧菩贤女这对夫妇实在是登对无比,一个迟钝平庸,一个自作聪明。尤其是知道他俩最终命运的秦刚,此时才能够真正理解,这俩人是如何将一盘好棋走成了自寻死路的结局。
这天一早,竟然是萧菩贤女亲自上门,说是王爷邀请徐统军今日过府商议公务,而她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来找文姬妹妹说些悄悄话。
秦刚此时正全副盔甲,带着府上的亲兵操练,心里顿时明白:应该就是宋使今天到,邀请他去的将会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鸿门宴。而萧王妃亲自前来的目的,则是为了在他府上能够控制住李清照等人,以保万无一失。
秦刚哈哈一笑,丝毫没有异样的表现,吩咐李清照好好陪好王妃,身上的盔甲都没更换,就带着游珍几名亲卫便过去了。
秦刚一行来到留守府,这里的守卫都是魏国王从辽阳城跟来的旧部,他们早也熟悉这位统军使及其亲卫的全甲装扮。他们私下里还议论过,这徐统军与曾经的北齐兰陵王一样,嫌自己长相过于文质秀气,无法与其在战场上的勇猛气势相配,于是戎装时必佩面甲。
其实秦刚今天却是刻意戴了面甲而来。
果然,当王府内吏将他引到正堂之时,便就发现了魏国王耶律淳正在这里会见客人,再扫一眼客座上几人的服饰就明白了:是河北来的宋使。
秦刚却是不慌不忙地踏入正厅,直接冲着耶律淳一拱手道:“不知王爷这里有贵客,徐某今天正好是晨起练兵,没来得及更衣卸甲,有些唐突了!”
耶律淳虽然看到他此时的样子时稍愣了一下,但也立即笑道:“此事怪孤,早晨让王妃给你带话来议事,却是忘了今天却有大宋国河北路使者来访。不过你却来得正好,陪孤一同好好聊聊。”
秦刚穿着一身盔甲、尤其还戴有面甲,基本算是符合宋人对辽人的刻板印象:武将多骄横,堂前少礼仪。
但也正是因为他脸上的面甲,却是一下子惊到了宋使中正位所坐之人——杨应询。
因为,自从西北就有戴面甲习惯的秦刚,自然也把这习惯带到了沧州。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副极其特殊的面甲。
杨应询虽然心里吃惊,但他的定性极强,脸上表情的控制也相当可以,只有一些与厅里众人差不多的吃惊表情,甚至还有对于这种粗鲁习气的不喜情绪。
秦刚其实需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在听了耶律淳的话后,先是左手摘下了面甲,右手又取下头盔,交与身后的亲兵,然后大喇喇地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随意拱了拱手对宋使道:“大辽国集贤殿大学士、上轻车都尉,南京道统军使徐三,见过各位!”
随着秦刚摘下面甲,耶律淳以及他提前安排的随侍,迅速关注着宋使杨应询的即时反应。
只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由于先得到了那副极其特别的面甲提示,杨应询对于面甲下露出来的这张汉将脸庞一点特别的反应,只是极度不满对方的傲慢与无礼。
杨应询此时便愤然起身道:“徐将军既然也有集贤殿大学士的头衔,想来也该是个知书达礼之人。虽说是‘不知者不罪’,但是眼下既然已经知道,却为何不立即先去卸甲更衣再出来呢?难道是有意轻视我等使者?不屑于以礼相见吗?”
杨应询的发作来得突然,却又是言之有理,一下子就令正厅里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秦刚却是坐在那里用鼻子嗤笑了一声,动也没动地说:“本将军刚才说唐突,不过就是客气一下而已,你这宋使,当什么真啊!再者说,大辽尚武,本将军这一身铠甲,就算是见客正装,为何要更换啊?”
“强词夺理!粗俗不堪!”杨应询明显被秦刚此时的态度气得脸红脖子粗,实际上却是利用这种强烈的正面冲突来掩饰住此时他内心深处的巨浪翻腾、惊骇不已:
这个大辽南京道的统军使徐三,竟然就是如今在大宋重现朝野的太子少师、枢密直学士、新辟流求路帅守、实际上的东南七路执政官秦刚?!
这个世界还能更颠狂吗?
只是,杨应询曾经在好几年前,亲眼看着当时还为高阳关路帅守的秦刚,在天津寨的一处密室里,竟与那时的契丹南京道代统军使称兄道弟,甚至还随口要来其衙门公文翻阅。此后,他因安排部署谍探之事,更是清楚辽国南京道的三司使李宁一,对秦刚是言听计从,为了赚钱,竟然甘愿将一批批战马运到天津寨出售,私毫不在意这会大大改善整个河北骑兵现状。只是秦刚走后,继任帅守却是不敢去买马,于是那里的战马据说大多都转运倭国或流求了。
秦刚对他有知遇之恩,又有令他五体投地的才华志向,所以在戊辰宫变之后,他绝不相信秦刚会是叛臣,又坚信他一定会能平安脱危,因此才在河北官场上不被容于同僚。
之后东南元符太子自立,秦刚之名再起东南,消息传来,既让其心慰激荡,甚至偶尔还会萌发出几分欲投而奔之的闪念。
虽然杨应询早就认为,再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在秦刚身上,都不应感到惊奇。可是在这万里之外的辽国南京道,居然遇见了本该在东南的秦少师,而且此时他还自称为大辽集贤殿大学士、南京道统军使。也是亏得事先有面甲的提醒、事后他又以对方失礼而怒斥掩饰,这才没有显露出自己难以压抑的震惊!
“哈哈哈!孤看杨钤辖也是个直爽的性子,何必纠结于此等俗礼。”耶律淳的这下试探未能看出两人有相识的迹象,但显然也不会轻易放弃,便先行劝解道,“再说了这天气颇热,甲胄穿着也不舒服,来人!赶紧带徐统军去卸甲宽衣再说!”
少顷,秦刚再出来时,正厅内的气氛却是有了一点不对。
经耶律淳旁边的官吏提醒,开年之后,宋国高阳关路曾捕得一名大盗,乃是契丹人,名叫吕忏儿。他的家属经人指点,跑来析津府鸣冤,称其为契丹平民,恳示南京道留守府出面,与宋国交涉而放人。
其实这个吕忏儿在辽国这边也是个出了名的歹人,地方官府颇为恶之。但是现在的问题却变成了:契丹人能不能被宋国官府抓了治罪?留守府官吏报到了耶律淳这里,并在这次宋使来访之际,提出问题,无非就想显示其外交霸权——我大辽的人,就算是盗贼,也得放了!
可惜,这次碰上的却是与以往那些胆小怕事不一样的杨应询,他啜了一小口茶后,镇定自若地问道:“敢问这个吕忏儿在南京道这里可是顺民?”
“标标准准的顺民!”耶律淳旁边的那个官吏抢着出声回道。
“知法守法之民?”
“知法守法!”
“那就归还不了了!”杨应询突然坚定的回道。
“怎么就归还不了?难道你们宋国想要违反两国的《澶渊之盟》么?”官吏怒道。
“不知阁下让我归还此人,依据的是《澶渊之盟》中哪一条哪一款啊?”杨应询笑问道。
“盟约约定,任何一方捕获对方境内逃犯,需及时解送至边境,不得隐藏!”
“好!正如阁下所言,盟约约定的是,对于对方境内的逃犯,必须要及时解送。那么,这吕忏儿在辽国不是标标准准的知法守法之民吗?又怎么会成了要解送的逃犯呢?”杨应询板起脸来反问道。
“这……”这名辽吏一时为之语塞,继而恼羞成怒道,“就是因为他是我大辽之顺民,所以更要贵国立即释放归还。”
“在辽为顺民,在宋则未必。想我大宋,律法分明,明辨善恶。这吕忤儿在我高阳关之境,杀人劫货,罪证确凿,犯的是我大宋刑律,自有我宋律严惩,不属《澶渊之盟》约定。”杨应询斩钉截铁地说道。
“休得对杨钤辖无礼!”想见手下人说不出话来,耶律淳立即将其喝下,看到回来的秦刚,转而问道,“徐统军以为如何?”
秦刚知道,这又是来考验他的了,他便问杨应询:“刚才闻听杨钤辖说这吕忏儿犯下的是杀人劫货之罪,他杀的是何人?贵国给他定的又是何罪?”
“此贼心狠手辣,在高阳关这里,杀了数名客商,其中既有宋人、又有契丹人,劫其财货近千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杨应询语气坚定。
“杀人偿命、辽宋皆同!要是如杨钤辖所言,此人所犯罪行证据确凿的话,我大辽追索此人,也为严惩罪犯,彰显律法庄严。因此,本将倒是有一个不情之请!”秦刚缓缓地说道,“若是能将证据与此犯同时转交,我南京道可派出刑狱吏官,在边境即时验明正身,如若无误,便可将其就地正法!如何?”
秦刚的这一个建议,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双方先前争执,无非在于留守府官员被人挤兑在了面子上——如果不把吕忏儿要回来,丢的就是大辽的面子。而杨应询这边的强硬,同样也是大宋的面子——在大宋境内杀人越货,却是交往给辽国放了?显然不能同意。
秦刚的提议却是别出心裁:你交人时同时提供证据,我们大辽也讲法律。证实了就惩处,一点儿也不含糊,而你我的面子不就都有了不是?
杨应询稍作思索,慨然应诺:就如徐集贤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