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隅的穷人巷像条被遗忘的破布，在夏夜的闷热里蜷着。泥墙糊的屋子四处漏风，墙角爬着潮湿的霉斑，九岁的王语嫣就坐在破了一角的木门旁。她生得极精致，眉如细柳裁成，眼似秋水横波，可身上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偏偏在肘部和膝盖磨出了洞，露出的皮肉沾着洗不掉的泥灰。
漆黑的夜空连颗星子都吝于施舍，只有远处酒楼的灯笼在雾里晕出点昏黄。空气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蚊虫嗡嗡地往人脸上撞，墙角的蟋蟀和院外老树上的蝉拼了命地叫，织成一张烦人的网。可这喧闹突然就断了，被屋里猛地响起的咳嗽声劈碎——那咳嗽又急又重，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间或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气喘，每一声都像冰冷的铁锁链，勒得王语嫣脖子发紧，连呼吸都跟着滞涩。
里间那张用了十几年的破床板“吱呀”一声响，该是床上的人疼得动了。王语嫣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恨意，像淬了冰的针尖，快得没等落地，就被里屋苍老的尖声骂骂咧咧堵了回去。她没说话，拎起脚边的木盆快步走进房，药味和呕吐物的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熏晕。
西厢房的窗户开着道缝，杨家老太婆就坐在窗下的矮凳上。她没进屋，枯瘦的手攥着根拐杖，透过那道缝死死盯着对面微亮的烛火——火光里，王语嫣正弯腰给床上的人擦汗，木盆里的水晃出细碎的光。老太婆的嘴抿成条直线，没骂出那句“丧门星”，可眼里的怨毒比刀子还利，直勾勾地剜着那抹瘦小的身影。
王语嫣的心早就凉透了。几天前，当老乡们把杨朔从考场抬出来时，她这个名义上的童养媳，心就沉到了冰窖里。后来听说是考完才体力不支晕过去，杨家人那口气刚松了半口，紧接着又被科举场的消息砸得狂喜。
今年的科举不同往常。六皇子铁腕整顿弊案，那些买通关节的举子被按在贡院门口打杀，血流了一地。消息传出来时，穷人巷的寒门书生都红了眼——这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杨家人更是喜得疯魔，把杨朔抬回这贫民屋时，连压箱底的碎银子都掏了出来，请了个走街串巷的大脚大夫。不是他们小气不舍得出银两，实在是为了这次科举，家底早就掏空了。
当初举家迁来京城，说是怕杨朔单独上京死在半路，实则是全家都盼着他金榜题名。他们赌上了所有，连带着她这个五年前被卖到杨家的童养媳，也跟着把日子过成了悬在刀尖上的赌局。
阴暗潮热的房间里，烛火忽明忽暗。王语嫣望着床上的人，心口一阵发堵。杨朔生得真是好，苍白的脸在烛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眉骨高挺，鼻梁秀直，哪怕病得只剩一口气，那眉眼间的清俊也盖不住。这要是在她原来的世纪，绝对是能红透半边天的国际巨星。
可现在，这张“绝世容颜”上爬满了死气。王语嫣来这不明不白的时代五年了，从刚嫁入杨家时偷偷盼着“夫君”金榜题名的窃喜，到如今被日子磋磨出的深切恐惧，不过短短几年。空气中除了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还隐隐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气——那是只有将死之人身上才有的味道，让九岁的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蜷缩在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盆边缘的毛刺，昨天中午那番淬了毒的对话又在耳边炸开。
厢房的门没关严，那该死的杨老太婆佝偻着背，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正对着炕上端坐的老爷嘀嘀咕咕：“……朔儿这身子骨撑不了多久，科举是唯一的指望。他若能中，就寻个由头给那丫头灌碗药，让他俩圆了房，好歹给杨家留个根苗；他若不中……”老太婆顿了顿，喉间挤出冷笑，“那九岁的丫头模样周正，卖到京城‘销金窟’去，总能换些银钱，够给朔儿办个体面葬礼，咱们也能揣着钱回乡去。”
字字句句像冰锥扎进心里，王语嫣当时攥着洗衣的木槌，指节泛白却不敢作声。这杨家上下，从来没人把她当人看。杨朔是他们的亲儿子，她却是可以随意买卖、榨取最后一丝价值的物件。无论科举结果如何，她的命运早已被钉死在屈辱的砧板上——要么被强占身子当个生育工具，要么被卖入火坑任人糟蹋。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没人在意她才九岁，更没人理会她夜里蒙着被子偷偷掉的眼泪。
木盆里的水不知何时凉透了，带着不知名的寒气。她伸手去拧布巾，指尖刚触到水面就猛地缩回，这才惊觉手心早已沁满冷汗，黏糊糊地贴在掌心里。“咳……”床上传来微弱的呻吟，杨朔的睫毛在眼睑下轻轻颤动，原本苍白的脸颊烧得通红，眼尾泛出不正常的艳色，像是随时会燃尽的烛火。
王语嫣咬了咬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把拧干的布巾轻轻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布料下的热度烫得她指尖发麻，心里却像被一团湿棉絮死死堵着，闷得喘不过气。这场赌局，杨家赌的是儿子的前程和家族的香火，而她赌的是自己仅存的生路。
她望着杨朔烧得迷迷糊糊的脸，心里暗暗发狠：若他考不上，无论夜里多黑、路多险，她都要趁着他们忙着盘算卖她的时候，揣上偷偷攒的几文钱往城外跑。是冻死饿死，还是被抓回来打死，那都是她自己的命，总好过任人宰割。
可若是他真的考上了……王语嫣指尖微微收紧，布巾的边角被捏出褶皱。那她就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在他油尽灯枯之前，拼尽全力护住自己的清白。这身子是她唯一能攥在手里的东西，就算最终逃不过命运，她也不能让他们得逞得如此轻易。
布巾很快又被焐热了，她拿起重新在凉水里浸过，看着盆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小小的脸上没有一丝孩童的稚气，只有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决绝。这场赌局，她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