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但细心之人却能发现,这份名单中,赫然有几位是朝野公认的、与太保裴矩或司徒苏威关系匪浅、或是其门生故旧的年轻官员。
而他们拟补的职位,虽然品级不算很高,却多是诸如门下省录事、中书省起居舍人、御史台监察御史之类的清要之职。
这些位置,看似不显山露水,却身处帝国权力运作的核心枢纽。
掌文书、近帝侧、司监察,无一不是接触机密、积累资历、快速晋升的绝佳跳板。
没等端坐在文官班首的裴矩、苏威有何表示,也没等杨子灿开口,武将班列之中,忽闻一声重重的冷哼,如同闷雷滚过殿堂。
只见司空、柱国大将军来护儿猛地睁开半阖的双眼,虎目圆睁,声如洪钟,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直指韦津:
“韦尚书!你这份名单,老夫听着甚是刺耳!”
他声若雷霆,震得殿内嗡嗡作响。
“你举荐的这几人,其中那个叫王什么的,还有那个李什么的,老夫记得清清楚楚!”
“去年此时,河东战事吃紧,老夫麾下几万儿郎在前线等着粮草救命!就是这几个被你夸成花的‘青年才俊’,在后方督办粮秣,拖拖拉拉,推诿塞责,差点误了天大的事!”
“若非老夫及时发现,派了亲兵持令箭快马加鞭,强行从其他仓库调拨,前线将士就得饿着肚子跟刘武周的狼崽子们拼命!”
“这等玩忽职守、险些酿成大祸的履历,在你吏部考功司眼里,竟然还能评个‘上等’?”
“还,还能擢升到天子近前,担任清要之职?”
“韦尚书,你告诉老夫,这是哪家的王法?岂非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来护儿是开国元勋,军方巨头,性格刚烈耿直,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
他这一发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殿内气氛瞬间凝滞,几乎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来护儿、韦津以及高踞上位的几位辅政大臣之间偷偷逡巡。
面对来护儿几乎是指着鼻子的质问,韦津面色不变,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出。
他再次躬身,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几分文人特有的从容:
“来司空息怒,且听下官一言。司空所言之事,下官亦有耳闻。”
“彼等当时年轻识浅,处置突发事件确有不当之处,此为其过,考功司记录在案,并未抹杀。”
“然,事后其等亦知错能改,积极补救,协同各方,最终并未造成不可挽回之损失,此亦可视为戴罪立功。”
“况且,考功司综合考评,此数人于经史典籍、律令格式、文书案牍之上,确有过人之才,考评‘才’‘行’两项,依律皆为上等。”
“门下、中书等处,正需此类精通文墨、熟知典章之才。下官依法依制提请,并非徇私。”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过错,又强调了才能和程序正义,将球巧妙地踢了回去。
“才?行?”
来护儿嗤笑一声,满脸的鄙夷毫不掩饰。
“躲在洛阳城里,舞文弄墨,案牍劳形,耍耍笔杆子就是‘才’?”
“懂得察言观色,趋利避害,迎合上官心意就是‘行’?”
“叽霸!”
“老夫看,你这是‘媚上’之才,‘钻营’之行!”
“真要放到边关塞堡,放到灾荒之地,怕是连三天都撑不下去!”
这话已是极其粗俗、尖锐,几乎是指着鼻子骂这些人是只会钻营、没有实干能力的弄臣了。
裴矩依旧耷拉着眼皮,手持笏板,如同老僧入定,仿佛殿内这场激烈的争执与他毫无干系。
苏威则轻轻咳嗽一声,颤巍巍地出列。
他年纪大了,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来司空暂息雷霆之怒。”
“老夫以为,韦尚书所言,亦不无道理。”
“为国选才,授官任职,当不拘一格,亦需看其大节与长远。”
“年轻人嘛,谁还能不犯点错?贵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考功司依律考评,吏部依制提请,这程序上,确是挑不出毛病的。”
“至于此数人是否真的适宜担任拟补之职……”
他话锋一转,将目光投向御座,又扫过杨子灿,“还需陛下圣心独断,亦需我政事堂诸位同僚,共议斟酌才是。”
一番话,说得圆滑周到,既安抚了来护儿,又维护了制度和吏部的体面,最后轻飘飘地把决定权上交,自己片叶不沾身。
所有的压力,瞬间汇聚到了御座之上的杨侑,以及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子灿身上。
年轻的皇帝,目光扫过下方争执的双方,最后定格在杨子灿身上。
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太师乃百官之首,综理政务,不知对此事,有何高见?”
刹那间,整个乾阳殿的目光,如同无数道聚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杨子灿一人身上。
他若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来护儿,痛斥吏部选人不公,那便是公然与裴矩、苏威为首的文官集团撕破脸皮,显得他仗着军功跋扈,打压异己,也与当下朝廷倡导“文治”、“休养生息”的基调格格不入。
可他若是完全支持韦津和苏威,认可这份名单,那无疑会寒了以来护儿为代表的军方将士的心,让人觉得他这位靠军队起家的太师,为了所谓的“朝局平衡”,已经开始向文官集团妥协,甚至出卖军方利益。
杨子灿心中冷笑。
这帮在朝堂上混成了精的老狐狸,试探来得可真快,也真够狠辣。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从容出列,先是对御座上的杨侑行了一礼,姿态恭谨。
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陛下,韦尚书恪尽职守,依制考评,苏司徒老成持重,言之有理,此事于程序而言,确无问题。”
“来司空心系将士,忧国忧民,其情可悯,其心可嘉,所言之事,亦非空穴来风,值得警醒。”
他先是各打五十大板,肯定了双方的出发点,将激烈的对立情绪稍稍降温。
随即,话锋如同溪流转过山涧,不着痕迹地一转:
“然,臣以为,朝廷选官,尤其是选拔侍从陛下、参赞机要的近臣,才学见识固然是基础,但其人的心性品德、胸襟器量、乃至是否真正体恤民间疾苦、知晓兵事稼穑之艰难,则更为关键。”
“纸上谈兵,易;临机决断,难。居于清要之位,若不解下情,不谙实务,则其所思所谋,恐如空中楼阁,于国无益,甚至可能贻误大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韦津和那几位被举荐的年轻官员(有点远,看不见,如果他们真有幸在场的话)。
然后,继续道:
“故此,臣冒昧提议,此数位才俊,既然考评优异,才干突出,不若暂且外放,授以亲民之职,如京畿或外地望县之令、或紧要州郡之参军、长史等职,使其深入地方,亲理刑名钱谷,抚慰百姓,处置繁杂政务。”
“磨砺三五载,观其政绩,察其心志。若果真能造福一方,政绩卓着,且心性愈发沉稳坚毅,届时再调回中枢,委以清要之职,以其历练所得之见识经验,辅佐陛下,则必能如虎添翼。”
“如早就安排各地的先皇历科进士及第之辈,地方政绩卓着,风评上佳,如孙伏伽、房玄龄、张损之、温彦博、黄凤麟等。”
“如此,既全了朝廷选官之制度,亦堵了外界可能之非议,更于实践中历练了国家未来之栋梁,岂非三全其美之策?”
他这番话,看似折中调和,两边都不得罪,实则核心用意,是否决了直接将那几位“有前科”或背景特殊的官员提拔到核心清要位置的提议,将其“发配”到地方去接受实践锻炼。
但同时,又留下了将来考察合格后可以重新起复的口子,没有把路完全堵死。
如此一来,既照顾了文官集团的面子(承认了这些人的才学,并给了未来机会),又安抚了军方的不满(没让“有问题”的人轻易进入权力中枢),更在皇帝和百官面前,彰显了他作为首席辅政大臣的“公允”、“远见”与“为国育才”的胸怀。
御座上的杨侑,微微颔首。
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思索的神色。
他沉吟片刻,道:
“太师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此言甚善。便依太师所议。吏部依此办理,对此类官员之任用,当更重其实绩历练。”
“陛下圣明!”
杨子灿躬身领命。
裴矩,依旧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苏威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最终,他也归于平静,躬身道:
“陛下圣明,太师考量周详,老臣附议。”
来护儿的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虽然觉得未能将那几个软骨头彻底摁死有些不够痛快,但主要目的——阻止他们直接进入清要职位——已经达到。
而且,杨子灿的处理方式也给了军方足够的尊重和交代,他便也不再纠缠,抱着手中的笏板,退回班位,算是默认了这个结果。
这一场看似因官员升迁引发的、突如其来的朝堂风波,就在杨子灿这番滴水不漏的应对中,暂时平息了下去。
表面上,魏王杨子灿取得了“胜利”,并掌控了“局面”。
退朝之后,百官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出乾阳殿。
杨子灿与一同走出的太傅萧瑀,并肩而行。
此时,杨子灿的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与喜悦之感。
“子灿,” 萧瑀稍稍落后半步,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清。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他身为皇亲,又是辅政大臣之一,地位超然,与杨子灿私交也算不错,有些话可以说得直接些。
杨子灿望着宫门外渐渐喧闹起来的洛阳街市,晨曦的光芒洒在朱墙碧瓦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淡淡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
“有些人,大概是觉得我这把曾经杀人见血的刀,渐渐要收回鞘里,锋芒不再,就开始忍不住要伸出手,试探着摸摸刀鞘的厚度,甚至想看看,能不能把这把刀挪个地方了。”
萧瑀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短短的胡须在微风中纹风不动。
“陛下……终究是一天天地长大了。他身边,如今可不只有我们这些先帝托孤的老家伙了。”
“听说,陛下近日颇喜召见一些新晋的翰林学士、年轻舍人,咨询经史,议论古今……”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皇帝日渐成年,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想要培养属于自己的亲信班底,逐步收回本该属于皇帝的权力,这是历代雄主的必然之路。
而裴矩、苏威这些文官老臣,宦海沉浮数十年,最是懂得审时度势。
他们或许正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这种心态的变化,才敢于开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试探杨子灿这位军方出身、权柄过重的首席辅政大臣的底线和反应。
“由他们去吧。”
杨子灿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浅浅地浮在表面,并未深入眼底。
“只要不耽误了国计民生,不寒了前线将士的心,不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局面再给折腾没了,些许朝堂上的风波、试探,我还担得起,也看得开。”
话虽说得豁达,但他心中那根自从天下初定后便稍稍放松的弦,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绷紧了些。
他知道,自己角色已然转变。
从那个可以凭借着无上军功和杨广的绝对信任而大刀阔斧、甚至有些“肆意妄为”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更多成为需要在这个错综复杂的朝堂之上,小心翼翼地平衡各方势力、如履薄冰的“辅政首臣”。
这条路,或许远比他当初在千军万马中冲杀,还要艰难和耗费心神。
这不仅仅是对能力的考验,更是对心性、耐心和政治智慧的巨大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