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浩瀚的宇宙而言,四十六亿年不过是弹指一瞬;对于与星球核心深度融合的穆蒙而言,这段漫长到足以让星辰诞生又寂灭的史诗,在他的主观意识里,却仅仅流淌了几个月。
这是一种奇特的时空错位感。他如同一个坐在超高速列车里的乘客,窗外是飞速倒退的亿万年风景——大陆板块的漂移如慢放的舞蹈,物种的演替如快进的影像,冰河期与间冰期的交替如同昼夜的轮转——而车厢内的他,却只感到时间过去了短短数个星球月。他被动地吸收着这一切信息,意识在星球本源的温养下缓慢恢复,却依旧如同被禁锢在一个无比宏伟却也无法挣脱的牢笼中,无法脱离这份强制性的“绑定”。
这种状态,直到那场被后世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巨型冲突爆发,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无数的人类被卷入前所未有的惨烈厮杀,当工业时代的杀戮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当集体性的狂热与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时,穆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原本与星球宏观时间近乎脱节的感知,骤然同步了!
不再是那种隔着毛玻璃观察的快进画面,而是真真切切地、以近乎实时的频率,感受到了人类社会脉搏的剧烈跳动,感受到了那源于亿万个体情感的混乱能量场。这种同步来得如此突兀而强烈,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将他的意识频率,调整到了与地表文明剧烈动荡相同的波段。
“这是一种暗示吗?”穆蒙的意识在星球核心深处泛起波澜。他本能地将这场全球性的巨大混乱,与他摆脱当前束缚的可能性联系了起来。“如此规模的意识能量动荡……或许,这会是一个契机,一个能撼动固有法则,让我找到脱身缝隙的窗口?”
然而,希望与现实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他的意识虽然能同步感知,甚至能将感知力如同神念般,笼罩地表任何一个角落,“看”到具体的情景,“听”到真实的声音,“感受”到强烈的情感,但他却无法干涉任何事情的发生。
他像一个漠然的上帝,高踞于维度之上,俯瞰着尘世的悲欢离合、战争与和平,能清晰见证每一场悲剧,却无法改变既定的轨迹。仅凭残存的意识干涉实体,需要的力量层次,远非此刻的他所能企及。
随着时间推移(现在是与穆蒙感知同步的时间),他的意识在缓慢恢复中,摸索出一种新的能力——能将更集中的个人意识,如同神启般,降临到某个特定的个体身上。
这并非夺舍,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短暂的“附身”或“共感”。他可以体验到那个人的感官,模糊感知到其表层的思绪。
起初,出于神只般的好奇,他尝试了几次。他降临到为财富起伏而癫狂的人身上,降临到被重复劳作耗尽心力的人身上,降临到在艺术与现实中挣扎的人身上……但很快,他感到了神性的厌倦。
这些凡俗的琐事,这些被卑微欲望和日常悲欢填满的个体生命,在执掌过星辰生灭、经历过神域大战的穆蒙看来,意义稀薄。对于他寻找脱困之道、探寻神女难踪迹的目标,似乎毫无助益。他不想再将宝贵的神念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体验”上。
一个更大胆,也更符合他自身神性本质的想法,在他意识中成型。
他要亲手创造“角色”,进行一场造物主般的实验。
他动用目前所能调动的、有限的神念,开始小心翼翼地“塑造”两个意识载体。模型的蓝本,来源于他自身——一个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世界痕迹的青年形象;以及,来源于他记忆深处那抹清冷高渺的印记——神女难的轮廓(尽管模糊,但那份神韵他试图复刻),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形象。
这并非创造真正的生命,而是以神念凝聚了两个拥有基本外观、能自主行动、并能与他意识核心有微弱联系的投影。他将他们投放在了沿海区域,两个不同但相近的繁华城市(他原本的意图)。
“如果,我和她(的投影),在这茫茫人海,在这看似随机的人类社会里,能够相遇……”穆蒙思考着,如同上帝设置初始参数,“这是否意味着,某种无形的‘缘法’或庞大的‘概率’,是可以在意识层面被观测甚至施加影响的?这对于我理解意识与物质世界的关系,对于我未来寻找真正的脱身之法,或许会有启发。”
这本身,也是一种更高级的神念操纵修炼。维持两个远距离的投影,并期望他们在复杂的社会系统中产生交集,需要他对神念力量的精微控制达到新的高度。
然而,造物主亦有乏力之时。失去神体后,他的神念如同被封印。几个月的恢复,远远不够。能将神念凝聚成两个看似与常人无异的“投影”并投放出去,几乎已经是他当前能力的极限。想要精确操控每一个细节,将他们精准投放到同一座城市,变得异常困难。
神念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对星球表面城市具体位置的感知在最后一刻出现了细微的偏差。
最终,他还是失误了。
他的男性投影,出现在了一座以喧嚣和快节奏着称的滨海大都市。而代表着神女难的女性投影,则落在了相隔一段不远不近距离的另一座充满活力与创新气息的沿海城市。
实验,在开始就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
接下来的超过二十年(星球时间),穆蒙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两个投影身上。他像一位匿名的上帝,观察着由自己“编写”的角色,在人类社会的舞台上如何自主“表演”。
他“看”着“自己”(男性投影)在城市的浪潮中沉浮,接受教育,为生存和发展奔波,逐渐被环境的色彩所浸染,眼神中那点异世的微光在日常的磨砺中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仿佛在无意识地追寻某个模糊的烙印。
他亦“看”着“她”(女性投影)在另一座城市里成长,行走在属于自己的轨迹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专注于内心世界的构建,周围环绕着人群,却仿佛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穆蒙观察得越久,心情越是沉寂。两座城市,虽然同属一片繁荣区域,交通往来也算便利,但对于两个生活在各自固定轨道上、社交圈层毫无交集、生活重心截然不同的个体而言,他们的人生路径,就像两条无限延伸的平行线。
他根本看不出任何他们能够自然相见的可能性。没有必然的交集点,没有共同的纽带,没有命运般巧合的征兆……二十多年的观察,似乎只验证了在庞大的人口基数和复杂的社会结构下,两个特定个体的相遇是何等渺茫。他的实验,似乎正朝着失败的方向滑落。
直到有一天,当男性投影在某个寻常的时刻,操作着那个被称为“手机”的、汇聚了人类现代通信与信息科技的小巧设备,屏幕上偶然出现了一个基于复杂算法和模糊标签推荐的虚拟社群或连接入口……
而几乎在相近的时间,女性投影,也在自己的移动设备上,或许是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偶然,或许是无形中的信息流引导,指尖轻触,进入了同一个非实时的、文字与图像交织的虚拟空间。
穆蒙的神念,在这一刻,捕捉到了那两条看似永恒的平行线之间,第一次产生了微弱的、由人类科技所搭建的、超越物理距离的数字连接点。
不是面对面的邂逅,不是现实世界的引荐,而是通过这由数据、算法和电磁波构成的无形之网。
实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这位匿名的上帝,看到他所设定的“命运”,正以一种他未曾完全预料的方式,悄然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