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咸阳西出至骊山,并不算远。其中多走石头,山势逶迤,树木葱茏,远望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
许栀不会知道,临走前,高台那一双凝望她车队的眼睛包含着怎么样的复杂与深邃……
数日前,她出行的事还在准备,朝廷里已经有了不少声音。
“永安出行,素以军队为先,这也不知道是去上任做少府还是当监工?”一大臣道。
“永安在骊山不惜以下狱为代价,公开对付中车府令与南郑郡郡监。往常她胡作非为,皇帝陛下都容忍了。我看这次,永安乃是触怒圣意,开罪丞相,被驱逐出咸阳,怕是回不来了。”一个博士官罕见的表达了自己的愁绪。
“我看不然,听闻长公子将自己的卫队给了些给永安,到底有她兄长在,陛下起复姚上卿……加之她提携的陈平在御史府一升再升,她不会那么快失势。”
“我们的丞相大人会那么轻易把手里的权力分给曾经的同僚吗?”廷尉府出身的老官吏思量道。
这几年,蒙毅当了廷尉之后对狱中之事多有变革。
廷尉丞很不习惯。
他毕竟在多年前就跟着长官李斯,更在韩非之死的案件上扮演了重要角色。
好在,他的老领导李斯越级升迁没忘了他,廷尉丞呈情书一写,说着同乡之谊,快要涕泗横流,当然他也重点说了李斯那儿子当年是怎么踹了他,要他不可放姚贾进狱中去迫害张良的‘光荣事迹’……
李斯很快就把他这个老部下调任到了相府担任要职。
面对当下纷杂的局面,皇帝陛下日渐倚重仙师方士。他知道,有时候连李斯也都经常找不到皇帝在何处……
李斯常常因方士而感到棘手。
尤其是最近,嬴政注意到一个所谓的天象。
在这个时候,廷尉丞秉承为上级分忧的职责,想到永安公主去骊山,他怀揣着两边讨好的天然墙头草属性。
他想要左右逢源,便不逢时的想起了一个人可以帮助他。
咸阳与骊山交界之地有一处地方常年是东边来的齐商在游走,而下方正是昔日韩国新郑地界。
一处暗门。
漆黑一片,又顿见光明。
多年不见,廷尉丞作风还是和当年去他府上道歉的那模样。
“先生别见外啊…咳咳,拿这剑指着我做什么?先生既然置身事外,该知道我是大秦官吏,断不可如此啊。”
“符,回来。”
手持剑的女子听到他的声音,收了剑,很快立在一旁。但她很看不惯秦人这种作风,不满的看了那廷尉丞一眼。
张良倒是很习惯了。
大多数秦人不这样,自小在秦长大的蒙毅蒙恬持重沉稳,这种说话方式的养成,只有楚地才有……
昌平君,李斯,廷尉丞,李贤,甚至经过李斯一手指导的她,他们多少都沾了点儿这种跳脱的思维逻辑与张扬行为。
多年不改。
“先生啊。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来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什么太高尚的追求,只求全家富贵延续下去。但我又因为在咸阳大狱多年,下狱的人来来往往,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事,这才不得不分析如何明哲保身!”
廷尉丞也倒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看出那剑的样式与精光出自的绝不是普通锻造之地。
“我说为何骊山征召善机关术之人响应之人并不多。原来不止是哀牢山谷主范增门下众多门客,连张耳陈馀等墨家之人如今也全在先生这里了。”
“你所来为何?不要以为你当年在狱中对先生有些恩情,你就可以如此冒昧登门!”
他笑笑,“偶然发现的机会,是要用的。不过先生莫要把老夫我当成坏人。这回我可不是姚贾的帮手,也没有放任公主殿下来杀你。”
张良听到最后,眉下意识拧住,“若是陈年旧事,恕我不能多言。”
“普天之下,观星最厉害的人,除了终南山那两个人,再没有别的人。先生是韩非的学生,你可否……”
知道他是韩非的学生,且知道韩非活着,又知道他活着,且在咸阳的人没有几个。
张良得知近来她提前上任,以为她又要做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何人让你来问?”
廷尉丞看张良这个蹙眉的反应。
他是牢狱案件处理多了,他和韩非一样,从来没什么感情上的起伏,只是从逻辑上想不通。
“噢。的确是陈年旧事啊。永安公主想杀先生,先生是该恨她。但先生,你可不要迁怒旁人……现在,李丞相和姚上卿绝对不这么想,他们反倒想救下先生。”
这句话如同旷远的风,席卷呼啸而来。
张良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与他们在秦国朝堂共处几年,事实只可能是反过来!
他甚至宁愿她的爱之中更多是利用。
只听廷尉丞继续要用那些不经意,却剜心的语气道:“先生啊,新上任的廷尉大人绝不会是个徇私枉法的人,蒙廷尉当日出现在了你弟弟宴上,却没有出面阻挠,这倒稀奇。”
张良先是愣住,又突然想起,张苍在三个月前说的那番话。
彼时他不理解,也不肯去看。
直到他来到终南山这一刻,他看到了墨柒留下的‘遗作’。
张良以为他早把这些东西想得很清楚,看得很明白。
他爱她,但没办法跨过家国的天堑。
她爱他,但她更爱秦国。
他忽略了具体的事,忽略了堆积在桩桩件件中质变的执着来源于何?
她捧来真心,不在乎他的伤害,不在乎他要杀她,一次又一次放在他的手上,那样锲而不舍。
“韩国已亡,我知道先生恨秦,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想你留下什么遗憾。”
“我不会让你生恨。”
“先生何以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这是在邯郸时,她说过的第一句话。
他想起了在城父,面对韩信和阿鹦的询问。她发觉他的抵触,不再挽住他手臂,乖乖站好,落寞的说,“张良是我的老师。”
他又想起她伤感的眼睛。“我爱过一个人,想过和他宜室宜家。”
后来,即便他觉得他一定会死。
甚至他如愿以偿的觉得,嬴荷华要亲手杀死他。
但她做局送他离开。她连他和郑绸的婚宴都给保全了。
在会稽。她顾全了他和张不疑的性命。
她望着失明的李贤,却说着那句沙哑的话,‘我的楚话学得不好。让我连鱼和疑都分不清。’
张良决心不再见面,要这一生就这样下去。
他总能以最理智的逻辑来想通所有的人心。
一个女子从始至终,诚心诚意的爱,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是他的质疑与不解。
但那是一个灵魂的重量。
他发觉有种东西在他指缝中流失,很轻盈,如纱,如水,热乎乎的,又有些凉……仿佛他这辈子再也触碰不到。
嬴荷华提前两个月上任的消息,让张良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了恐慌。
有时候,能改变整个事件走向的,往往是廷尉丞这样的小人物,也还有这种无伤大雅的动机。
——
永安的仪仗这么一路过来,算是浩浩荡荡。
她人到了骊山丽邑,常从在少府官署前接她。
他身后有一辆马车。
“殿下,您要的会观星的人来了。”常从说。
许栀怎么也没想到,廷尉丞举荐过来,他口中那个素有观星之术不比方士差的人,会是张良。
然而他们四目相对,张良还是和在会稽时候一样,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没什么多的情绪。
她当然不知道,他掩饰下去的颤意。
许栀心脏有点疼,更多的是觉得这一切还挺可笑的。
他瞒着她装作什么都忘了,在会稽的时候,她和李贤扮做一对眷侣,他都没有任何多的反应。
残暴不仁。
多年前燕月这样说她父皇,那么多年后,她手上也不干净,父女如出一辙,这该是她的判词吧。
看到他,许栀更多的是感觉危险。
许栀听着张良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句子。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在外人看来,好像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文质彬彬,即便是‘恶名昭彰’的永安。
只听她站在高处,用如常高傲的口气,“公子儋礼遇先生。我亦素爱礼贤下士,宋先生你是有才之士,按理当居上所,测算观察之际也应当时时交谈。”
“可先生样貌极似一个人。”
“……是何人?”张良竟然紧张。
许栀想起在会稽,她觉得异样,她试探他是否还记得什么。
他说,从未相识,何来相顾。
又在她自伤求药时,她担心是他被刺激得想起来了什么。
可事实是他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像是看小丑一样看着她歇斯底里。
看着她为了他,蠢得一而再再而三纵然他的算计。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一辈子的仇人,那么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是想做什么?
是因为荧惑守心即将出现,他要再利用她一次,要和徐福,仙师一道来埋葬秦国吗?
“何人?”她愣了会儿,兀自笑了。
“我的敌人。”
没有一句话,会比这一句更能够伤害张良。
许栀的眸光暗下去,却笑着说,“不过还好,已经死生不复,唯恐再见。”
他从未,从来没有接触过,她对他,对他这个人,这样直白的恨意。
她恨他。
她当然该恨他。
她没有道理不该恨他。
树叶沙沙作响,春日的阳光落下来,应该是温暖的,但她目光森然,和十月的雪没什么区别。
“我素来不喜人着白袍,先生观星,不染尘纤,可已经投身于世,尊卑之礼不可废。”
她的眼睛还没落到他身上,张良已经垂首,跪到了那沾满灰尘的阶上。
先惊讶的是常从,他们一路过来,他是看见了永安对她的婢女如何的体恤,甚至有些离谱的和善。
眼下……
“……殿下。这宋先生是来帮助我等推测天象吉凶,测算何是良日,以下地宫,这样会不会有些…”常从道。
许栀压抑着气息翻涌的咳嗽,极锋利的扫了张良一眼。
“我想宋先生耐心很好,既喜欢跪,那就让他一直跪着。”她转头笑笑,“你们都不许为难先生,他想起来就让他起来。”
“我看此处开阔,台阶比别处高,等到天黑,应该还能一观星河。”
看吧,看吧张良。
如果她愿意,不论大小,她能真正要把从他那里学来的阳谋运用得得心应手。
其实骊山的春天也有垂到树梢的玉兰花,三月春日,再不会有人蹦蹦跳跳的凑过去,抱着他的脖子,弯了眼睛笑着问他,“我和花,哪一个更美?”
她没有一天离开过少府官署。
每天忙碌着,和工匠们商量关于陪葬坑的事,嬴荷华展现出了一种不属于公主的熟练。
而在私底下,她不停歇的在看秦卫送来的图纸。
对于他。
她也只问他一个问题,“你的天象说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地宫?”
“公主,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说着,交给她一叠测算的帛书。
他只觉得恍惚。
这期间似乎没有渡过十年……就如同在邯郸那会儿,彼时她要找廉颇的布防图纸去救困在邯郸的李贤。现在,她画着一版又一版的地图,秘密研究被封闭的甬道。
只不过,远没有十年前那样客气了。
“你最好快些给我弄清楚。”
“三日,”
她听不得三这个计日单位,更听不得从张良口中说出来。
她扬手把帛书甩在他脸上,“宋潋,我最后给你一天时间,不然就滚回临淄。”
——
十日前,咸阳宫
仙师抱着一卷很长很厚的卷入殿,铺开那一张皮质卦——星体连在一起。
骊山在咸阳的东边。
秦公大墓在雍城十有二座,皆面向东方。
皇陵朝向坐西向东。
墓室所在之地,如是星体排序,天地相应!
上面赫然画着的就是——荧惑守心!
“西北走向,是曰龙脉之地。天象合正在今年四月,位在东方。”
“骊山之地,若能安平,则天不怒,神不降灾。”仙师道。
嬴政没有表明态度,珠帘遮去他高深莫测的眼睛,没有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随在皇帝身侧的蒙毅心中却隐隐担忧起来,徐福这话不就是冲着嬴荷华去的,依据她那作风,要她在一处地方安分守己,不大可能。
蒙毅道:“天意之事,徐方士如何笃定是有神明?”
“照胆镜中显,公主殿下之心有异。”
徐福进而上言,“还请陛下细细回忆,是年,公主言行岂如六岁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