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前方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撕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
墨裳与青衫同时走出。
柳相身影袖口无风自动,面对那毁天灭地的一掌,只是平平无奇地抬起手臂,五指并拢,握拳,然后看似随意地递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机碰撞,没有绚烂夺目的术法光华。
一只血肉之拳,与那遮天蔽日的魔掌,轻轻触碰。
下一瞬,那足以颠覆山河、炼杀神魂的巨大魔掌,如遭雷击,自拳掌相接之处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伴随着一阵阵如古老岩石风化的沉闷碎裂声,整只巨掌寸寸崩解,最终化作最精纯的魔气洪流,向着四面八方倒卷而回。
柳相缓缓收回拳头,甚至懒得去看那尊体型庞大的古魔,只是斜眼瞥了瞥地上凄惨无比的黑纹金雕,语气平淡地开口:“两百年不见,怎么还是这么……稳定。”
话语里本想说的是“菜鸡”,可转念一想,终究是天王山一脉,同根同源,这么说未免太伤和气,这才临时换了个词。
黑纹金雕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长,积攒的所有恐惧、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它也顾不上伤势,扯着沙哑的嗓子就嚷嚷开了:“那是九境!是正儿八经的道一境老王八!能在他手底下留口气,就得回去给山神老爷烧高香了!”
柳相神情不变,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对“道一境”这个词毫无波澜。
荆黎紧绷到极限的心弦骤然一松,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脸上绽开一个苍白却发自内心的微笑,低声喊道:“先生。”
柳相点了点头,目光这才真正投向黑暗中那尊巍峨的古魔。
古魔对自己的一击被破,并未动怒,反而对这突然出现的两人起了浓厚的兴趣,那沙哑如万载岩石摩擦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能悄无声息破开老夫的虚空封锁,是何手段?”
这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学究般的探寻,仿佛一位棋手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精妙棋局。
柳相没有回答,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直面道一境的修士。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柳相很清楚,对方很强,而且是极为古老的成道者。
墨衫身影的眼眸微微眯起,说道:“各退一步?”
古魔仿佛听到了自苏醒以来最好笑的笑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而宏大,震得整片虚空嗡鸣作响,几欲崩塌:“就凭你?一尊蛮妖而已,口气倒是不小。”
柳相也不再废话:“那便是一定要打了?”
古魔没有再搭话,只是心念一起。
刹那间,周遭的纯粹黑暗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延绵无尽的古战场遗址。黄沙漫天,白骨皑皑,折断的旌旗在感受不到的风中猎猎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腐朽混合的浓重气息。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巨兵的狰狞魔影从黄沙之下、白骨之中缓缓站起,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绿的火焰,带着滔天的杀伐之气,从四面八方朝着中心处那三道渺小的身影倾轧而下,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柳相心中思量,交手起来动静太大,况且身处他人地盘,天知道这沉睡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老王八,有没有别的后手。
而且光是打架的话,未免太无趣了些。
柳相心念一动,与身旁那道自出现后便始终沉默的身影,以心声传念一句。
那位一直安静站立的青衫文士,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轻轻点头,“有何不可。”
随即,这位在儒家文庙中地位仅次于庙主的圣贤,往前踏出一步。面对那如潮水般涌来的万千大魔,只是环顾一周,声线平缓,唇齿轻启,缓缓诵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
同样是道一境,而且是纯粹的浩然正气。
书上曰:心有浩然气,鬼神莫近。
一言出,如天宪降临。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根本的至理。
虚空中所有面目狰狞、气焰滔天的魔影,其身形仿佛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又如镜花水月般剧烈扭曲,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那片肃杀的古战场遗址,也随之破碎,重新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
古魔那模糊的轮廓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凝滞。
青衫文士对此视若无睹,再度开口,声音依旧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在人间圣贤书院的讲坛上,不断回响:
“天规地矩……”
又是一句。
规则的力量,化作无形的丝线,瞬间遍布了这方虚空。
古魔那万丈魔躯猛然一滞,祂的思维,祂的神魂,祂的身形,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无数看不见的条条框框强行束缚、冻结。那是文明的秩序,是道理的规矩,对于祂这等生于混沌、惯于无序的古老存在而言,是最为根本的枷锁。
就是此刻!
柳相的面庞之上,银白色的鳞甲自眼角悄然再现,瞬间蔓延至脖颈,一股远比先前更为磅礴、更为原始的蛮荒妖气冲天而起。竭力运转如意神通,在那被短暂冻结的虚空中,强行开辟出一条不可逆转、不可揣度的空间道路。
墨裳身影五指张开,对着这整片被封锁的天地,对着那尊被规则束缚的古魔,隔空一握。
搬山!
那尊存世不知几万载的古老魔头,被一股无法抗拒、不讲道理的伟力,硬生生从东垣禁地这片古老的土壤中连根拔起,被强行挪移、拖拽进了那条新开辟的空间道路之中。
柳相自己与那青衫文士的身影,也随之一同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临走前,一抹白衣身影突兀地立于高空,衣袂飘飘,笑容灿烂,朝着下方那片恢复了铅灰色天空的土地挥了挥手。
“荆小子,本事不小,胆子更大,闯祸的本事更是第一啊!”
声音穿过逐渐愈合的空间裂缝,犹在耳畔回响。
原地,周遭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遭遇只是一场幻梦。只剩下目瞪口呆、脑子一片空白的荆黎,和那只同样僵在原地、连翅膀都忘了扇动的黑纹金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