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所里,胤禵在屋内徘徊,时不时唤来小全子问话,此刻又着急了,嚷嚷着:“你去看看,额娘到底回宫了没?”
却见母亲从门前出现,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包袱,身后什么人也没跟。
“额、额娘……”胤禵呆住了,“额娘吉祥。”
“看你又能嚷嚷,身上的伤都好了?”德妃神情淡淡地,进门将屋里扫了几眼,就径自在炕上坐下。
胤禵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跪下,态度诚恳地说:“额娘,儿子错了,求额娘责罚。”
德妃细细看着儿子,见他气色红润,身上没掉肉,暗暗松了口气,但面上还是端着淡淡的模样,说道:“太医说你什么时候能回书房?”
胤禵应道:“还得过几日,儿子还坐不住,坐着生疼。”
德妃道:“照我的心思,你现下就该回书房,坐着疼你才能记住打,不然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大的教训,十四阿哥也是转身就忘的。”
胤禵委屈地说:“儿子怎么敢忘,皇阿玛从来也没动这样大的怒,儿子都吓得尿裤子了。”
“可真好意思说出来。”
“额娘您没见着皇阿玛有多凶,像一座山似的冲我压过来,我当下腿就软了,皇阿玛抓起我的后领就把我拽进屋子,天旋地转的,等我醒过味来,鞭子就上身了。那一下下,跟刀割似的,我以为皇阿玛真要把我打死了。”
那日的事,皇帝口中只说揍了儿子,怎么揍的,德妃是后来听梁总管说的,与此刻胤禵说的无异,这小家伙倒也不敢添油加醋卖可怜。
“额娘……”
“起来说话。”
可胤禵没敢起身,反而膝行到了母亲面前,正经道:“额娘,儿子再也不敢了,您别生我的气,别不搭理我,您若还不能消气解恨,等我伤好了,您再揍我一顿,千万千万别气坏身子。”
德妃问:“这些天,是不是人人都来给你讲道理,你都听烦了吧?”
胤禵下意识地点头,又赶紧摇头:“烦是烦的,可我不敢烦。”
德妃不禁被气笑了,伸手拧了拧儿子的耳朵:“你这么不听话,还是别要这耳朵了,长耳朵做什么?”
胤禵也不躲,只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额娘,您还气吗?”
德妃道:“前几日以为自己缓过来了,可今日见了你,还是生气。额娘不会不搭理你,也不会不管你,可你不能不让我生气,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犯了错,还不许我生气。”
“额娘您若生气,再揍我一顿也成啊。”
“怎么,我揍不揍你,还得问你答不答应?”
胤禵急了:“不是这话,额娘,我真的错了。”
德妃摸了摸儿子的脑门,轻叹道:“这话你从小到大,说了多少回,人人都说皇阿玛偏心你、宠爱你,可你知不知道,阿哥里头数你挨打最多。我就不明白了,哪有最疼的孩子挨最多的打,这是什么道理?”
胤禵一脸委屈:“就是,我也对四哥说了,皇阿玛不必这样疼我。”
德妃真真哭笑不得,拍一拍儿子的脑门:“难道还是皇阿玛的错,你不淘气不糊涂,皇阿玛能揍你?你就非得闯祸,非得犯错,非得讨打?”
然而胤禵说:“皇阿哥也好,公主也好,天底下最金贵的人,却有那么多不能做的事。额娘您可知道,那日我一路走去四哥家,可是把这市井街巷都看清楚了,净是我随皇阿玛出门从没见过的光景,原来天下是这样的。”
德妃拉儿子起身,说道:“你头一回见,瞧着新鲜有趣,待有一日,你像被困在紫禁城里这般,困在那墙外的世界,你就知道曾经的新鲜有趣,是多么珍贵,你才会明白,困住你的,从来也不是紫禁城的高墙。”
“儿子,不太明白……”
“额娘珍惜的,就是你还不太明白,等有一天你明白了,就再也不会有看着紫禁城外的新鲜有趣,你姐姐嫁人没几天,这股子欢喜,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胤禵立刻问:“舜安颜对姐姐不好?”
德妃嗔道:“哪儿跟哪儿呢,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
胤禛眨了眨眼睛,皱起眉头:“儿子像是明白的,可又有些糊涂。”
德妃道:“在爱闯祸的年纪闯祸,不是什么大罪过,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作践人不糟蹋东西,你四哥说,你怕转回身在西华门掀起轩然大波,怕害死那些侍卫才不敢回头。额娘听着,其实有几分欣慰,自然担心害怕更多,怕得要死。”
胤禵又跪下了:“额娘,我没事儿,往后我也不再做这样的蠢事。”
德妃语重心长地说:“额娘也不知道,你将来还会闯什么样的祸,只知道我儿骨子里不坏,是个好孩子。你做的事,也许不合规矩礼法,成了别人口中的错,但只要你没有害人之心,不行十恶不赦之事,额娘会帮你、理解你。”
“是。”
“你若害人,背叛皇阿玛、背叛朝廷,背叛你自己,我就只当没生过你。”
胤禵的脑袋,摇成拨浪鼓似的,连声道:“儿子不敢,不论将来朝廷议事,还是行军打仗,又或是自家过日子,儿子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对得起阿玛额娘、兄弟姐妹,更要对得起我自己。”
德妃打开了进门时托在手里的包袱,露出一根被用过的,瞧着七八成新的马鞭,胤禵不禁一哆嗦,怯怯地望着母亲。
德妃笑骂:“怕了?”
胤禵也不掩饰,委屈道:“这鞭子抽在身上,真跟刀割一样疼,皇阿玛还下了狠劲。”
德妃道:“这是皇阿玛年少时用过的马鞭,皇阿玛要我交给你,赔你那根被打坏的马鞭,你自己收着吧。”
胤禵不禁嘀咕:“皇阿玛膈应我呢,额娘,皇阿玛就不能给我点别的好东西,这马鞭往后挂在屋里,是要我日日提醒自己,不能再犯错吗?”
“你这么想吗?”
“不然呢?”
德妃嫌弃地看着儿子:“你以为把你打得皮开肉绽,皇阿玛不心疼吗,皇阿玛这是赔你马鞭吗,你怕阿玛额娘不搭理你,其实皇阿玛和额娘也怕你往后不搭理我们了。”
“额娘……”胤禵的心,像被狠狠抓了一把,禁不住热泪盈眶,想忍一忍,到底没忍住,各种心绪涌上来,一贯张扬要强的少年,竟伏在母亲膝头,哭了出来。
德妃抚摸儿子的脑袋,温和地说:“年少不懂事,做错了还能被原谅,可长大成人后,所谓不懂事犯下的错与罪过,哪怕你没有害人之心,无心的恶也是恶。你是我的儿子,额娘自然尽全力帮你,可因你受牵连的人,乃至损了性命的人,谁帮他们呢?”
胤禵眼中还含着泪,郑重地点头:“额娘,我记住了。”
“额娘信你。”德妃再次搀扶儿子起身,为他擦去眼泪,说道,“等皇阿玛回来,好好去认错,皇阿玛将马鞭都赔给你了,你若还记恨阿玛,额娘可就不答应了。”
胤禵道:“阿玛不赔我马鞭,我也不记恨阿玛,我是该打。额娘,其实那天我自己也吓坏了,一面兴奋欢喜,一面心里哆嗦,直到见着四嫂嫂我才安心,才觉着腿酸口渴,那么远的路,把我累够呛。”
“你还好意思累够呛,是把你四嫂嫂吓得够呛,仔细四嫂嫂往后再不理你了。”
“四嫂嫂说了,她永远不会不管我,四嫂嫂最疼我。”
德妃叹道:“额娘真是很对不起大儿媳妇,给她生那些讨嫌的弟弟妹妹,你们一个一个,都不让她省心。”
听这话,胤禵就知道五姐姐那儿不安生,担心地问:“额娘可去看过姐姐了,我姐怎么样了,舜安颜为何不留在家中照顾姐姐?”
德妃忙道:“不许在你姐姐跟前提这话,他们夫妻自有商量,那是你姐夫,要好生尊敬,以礼相待。尤其是将来在朝臣面前,不可轻视,也不能刻意吹捧,他是你姐姐的丈夫,是额娘的女婿,咱们是一家人,你如何与哥哥姐姐相处,就如何与舜安颜相处,明白了吗?”
胤禵说:“只要他不让我姐姐受委屈,怎么都成,我不和舜安颜过不去的。”
此刻公主府里,温宪正舒舒坦坦和四嫂嫂喝茶吃果子,自然生冷之物毓溪也不敢给妹妹吃,只喂了些蒸制的果干。
其实就算吃不上瓜果,温宪也不馋,她从来也不缺一口吃的,偏偏是那两个保姆嬷嬷,每日在跟前絮叨,越絮叨她越烦躁,越想做些离经叛道的事。
这会子,终于将她们打发了,心情一好,哪怕身上烦腻,不洗澡她也能再忍一忍。
温宪懒洋洋地说:“不知额娘去看胤禵了没,最好再狠狠揍他一顿,叫他长长记性。”
毓溪嗔道:“打坏了你又心疼,我听小宫女们说,你惦记胤禵的伤,头两晚都没睡好,是不是?”
温宪道:“那是两回事,他被打坏了,难道是他一人的事吗,阿玛额娘,我们哥哥姐姐的心怎么办,这臭小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