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的寝宫,早已被死亡的气息彻底浸透。
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者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粘稠的绝望。
鎏金的蟠龙帐幔低垂,帐内只有那孩子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喘息,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呼出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太子朱标守在床边,神情绝望。
那本书中所述,真就是我大明的历史吗?
我儿,朱雄英,真就活不过八岁?
那我母后?
……
宫娥、内侍跪伏一地,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几位须发皆白,身着深色官袍的太医跪在离床榻最近的地方,官帽歪斜,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混合着泪水在他们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肆意流淌。
他们的身体同样在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惧。
虽然早有预料,可面对这急症,他们也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几碗颜色各异的汤药搁在床头的紫檀小几上,早已冰凉,药汤表面凝结着薄薄一层油脂般的膜,散发着徒劳无功的苦涩气味。
朱元璋冲进来时,带起一股裹挟着殿外雨水腥气的冷风。
他枯槁的身形裹在那件被大片暗红血渍浸透的明黄龙袍里,像一具被强行拖拽至此的腐朽躯壳。
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球死死盯住那低垂的帐幔,里面翻腾的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才有的疯狂。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前,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撩开沉重的帐幔!
“英儿!”
嘶哑的呼唤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带着血沫破裂的杂音。
帐内,小小的朱雄英躺在锦被之中,面庞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
嘴唇是骇人的乌紫色,微微张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可怕的拉锯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砂砾在摩擦。
他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被褥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那艰难而急促的喘息,证明生命还在残酷地流逝。
“英儿!皇爷爷来了!睁开眼!睁开眼看看皇爷爷!”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尖利和疯狂。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抚摸孙儿冰凉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寸许的地方僵住,仿佛怕自己枯槁的触碰会加速那微弱的生命之火熄灭。
“陛...陛下...”
为首的老太医抖着声音,几乎是匍匐着向前蹭了一步,
“太孙殿下...此症...来势汹汹...非...非寻常风寒邪毒...
臣等...臣等用尽了法子...汤药...针石...皆...皆不见起色...
脉象...脉象已现...散乱之兆...”
他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噎住,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废物!”
朱元璋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剧毒的钩子,狠狠剜在老太医身上!
那眼神里蕴含的暴戾和毁灭欲,瞬间冻结了老太医全身的血液。
“朕养你们何用?!一群酒囊饭袋!庸医!废物!”
老皇帝的咆哮在死寂的寝宫里炸开,震得帐幔都在簌簌抖动。
他枯瘦的手臂猛地一挥,带着一股破空的风声!
“哐当——哗啦!”
床头小几上那几碗早已冰凉的药碗被狠狠扫落在地。
精致的瓷碗瞬间粉身碎骨,褐色的、黑色的药汁混合着冰凉的碎片四散飞溅,如同寝宫内所有人此刻碎裂的神经。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更加令人窒息。
“父皇息怒!龙体为重啊!”
一旁的朱标脸色本就惨白如纸,见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随后,跟着赶来的李善长、徐达等重臣也呼啦啦跪倒一片,额头触地,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对儿子的哀求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如同索命的无常,缓缓扫过地上那几个抖成一团的太医,
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缩。
“息怒?”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却比刚才的咆哮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冰渣,
“朕的英儿...若有个三长两短...”
他染血的指尖颤抖着,指向那几个太医,
“朕要你们...九族陪葬!一个不留!
剥皮实草!挫骨扬灰!”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太医们瞬间魂飞魄散,以头抢地,砰砰作响,额头顷刻间一片血肉模糊,绝望的哭嚎在压抑的寝宫内回荡,更添几分凄厉。
朱元璋却已不再看他们。
他猛地扭回头,再次死死盯住床榻上气息奄奄的朱雄英,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血污,在蜡黄的皮肤上划出浑浊的痕迹。
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冰冷的床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那紫檀木生生捏碎。
“英儿...撑住...给皇爷爷撑住...”
他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呜咽。
……
水溪,农业研究中心。
“滴滴滴——答答——滴滴答——”
一阵短促、清晰、带着某种冰冷韵律的电子鸣响,如同无形的钢针,骤然刺破了实验室里近乎凝固的空气!
……
“先生,是紧急通讯序列。”
一名年轻研究员拿着破译信息,找来赵城,他的手指已经搭在了记录本上,眼神专注而锐利。
赵城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译报。”
研究员看了看蓝玉和傅友德,内心虽有顾虑,但也没有迟疑,递过记录本,
“先生,应天急报。来源,代号‘深潭’。”
赵城接过记录本,目光平静地扫过上面简短却字字千钧的密文。
几秒钟的死寂。
赵城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柄绝世名剑在出鞘前刹那的反光,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近乎残酷的嘲弄。
他将记录本随手递给身旁的研究员,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
“奉天殿,龙血溅金阶。太孙朱雄英,急症垂危,药石罔效,命不久矣。朱元璋,疯魔矣。”
轰!
傅友德和蓝玉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朱元璋吐血?太孙垂危?皇帝疯魔?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们刚刚被颠覆的心神之上。
傅友德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抓住了旁边一个金属实验台的边缘,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压下心头翻涌的惊骇。
蓝玉更是倒抽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
应天城的消息,从千里之外,传递到了这间充满稻禾清香的实验室?
这就是无线电?
这就是赵城所说的“几个呼吸覆盖神州”的力量?
这…这已经超出了他对“消息传递”的所有理解!
更让他们感到骨髓发寒的是赵城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态度。
龙血溅阶,太孙垂危,皇帝疯魔…
这足以震动天下、倾覆朝野的惊天剧变,在他口中,竟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
那份绝对的平静,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恐惧。
赵城没有理会身后两位前朝勋贵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目光穿透外面被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雨幕,
投向东方无垠的黑暗,仿佛能跨越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此刻正被血与泪浸泡的帝王寝宫。
朱雄英病逝,马皇后也命不久矣,朱重八和朱标,又当如何抉择?
无论如此,水溪这点星星之火,定要燎整个中原、整个神州!
……
“预言,应验了?”
蓝玉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打破了死寂。
他想起了赵城给太子朱标的那本“未来史书”,想起了赵城在离开应天府前的“惑众妖言”。
赵城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在恒定的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孤峭,声音平静地传来,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冰冷质感:
“非是预言,蓝将军。
那是既定的历史,时代大势滚滚而来,
无逆天之能,难行逆天之举,朱元璋,改变不了什么。
朱雄英自幼多病,先天不足,身体孱弱,早已是风中残烛,能活到现在,已是难得。”
“历史…大势…”
傅友德喃喃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赵城的话语,剥去了所有鬼神莫测的外衣,直指王朝衰亡最冰冷、最残酷的核心逻辑。
“那…陛下他…”
蓝玉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恐。
他虽已接受现实,甚至未来赵城若启用他,他也会尽力而为。
可他毕竟是朱元璋的养子。
那些关于他的“既定历史”,尚未发生呢!
“朱元璋?”赵城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近乎虚无的叹息,如同秋风吹过枯叶,
“丧孙之痛,于寻常老人是灭顶之灾。
于他…是点燃最后疯狂的引信。
应天,很快就要被血洗得更彻底了。
太医…内侍…钦天监…所有他此刻能抓住的‘罪魁祸首’,都将被碾碎。
待到马皇后病逝,这一切,会更加疯狂!”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东方,仿佛看到了那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先生!”
角落里的无线电接收机再次发出了不同节奏的“滴滴”声,那名研究员迅速记录,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新报!来自‘铁砧’!湖广武昌府!”
赵城终于转过身,示意研究员念出。
研究员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湖广都指挥使司奉密旨,正于武昌府郊野山坳,秘密征调三千工匠、民夫,圈禁劳作。
设卡森严,锦衣卫暗桩密布。
据零星观测及物料运输推断…其核心工坊内,疑似在…
在尝试仿铸水溪制式火炮!已见有类似炮管形态之大型泥范阴干…
所用铁料,多为收缴民间劣铁…”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赵城唇边逸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困兽之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徒耗民脂民膏,空铸一堆废铁罢了。”
他微微摇头,仿佛在评价一件极其拙劣的仿品。
“火药配比?膛压计算?无缝钢管锻造?他们连门框都还没摸到。”
他的目光扫过一脸震惊的傅友德和蓝玉,最终落回那闪烁着信号灯的无线电接收机上,
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
“不过,这份‘求知欲’值得鼓励。传讯‘铁砧’,继续观察,若有必要,可与巩昌侯一份大礼。”
听到巩昌侯,蓝玉与傅友德大为震惊,莫非,这位大明侯爷,已与水溪有了联系?
倒也算不上什么联系。
无非就是赵城离开武昌时,给了郭兴些许玩意。
蓝玉率军入黔时,郭英传递了些许消息。
这些,对于赵城来说,都没那么重要!
这天下,聪明人无数。
只要种子散布得足够多,总会有发芽的。
“是!”研究员立刻记录指令。
“另外,”
赵城走到那排生机勃勃的稻禾玻璃柜前,指尖再次拂过那饱满的谷穗,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
“通知育种组,下一批‘巨人三号’杂交稻种,优先配给黔北新安置区。
告诉那里的农会,精耕细作,记录详实。
秋收,我要看到第一季亩产破十五石的实证报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谈论完千里之外的宫廷剧变和朝廷徒劳的挣扎后,话题瞬间又回到了眼前沉甸甸的稻穗上。
这种巨大转折,让傅友德和蓝玉再次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滔天的风暴在远方酝酿,而风暴的中心,却在这里,平静地关注着下一季的收成。
“粮食,才是真正的根基,真正的力量。”
赵城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平静地说道,目光如同深潭,
“它能让人活着,更能让人看到希望,看清方向。
有了它,水溪的意志,才能真正扎根于这片土地。”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窗外,越过灯火通明的厂区,投向更远处被黑暗笼罩的莽莽群山和更东方的辽阔版图,
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冰冷:
“至于应天的血,湖广的徒劳…不过是旧时代崩塌前,最后的喧嚣。
通往新世界的路,注定要用血与火铺就。
区别在于,”他顿了顿,目光收回,落在傅友德和蓝玉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
“这血,是成为滋养新生的肥料,还是仅仅作为旧坟冢上无谓的祭品。”
实验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无线电接收机内部,电流通过的微弱嗡鸣声,如同命运齿轮在黑暗中持续转动的低吟,恒久而冰冷。
那规律的“嗡嗡”声,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两个时代更迭的进程,
冷酷地宣告着一个腐朽帝国的终局,和一个未知新纪元的迫近。
“对了,副将军,有个事情忘记和你说了。”
赵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看向傅友德,“你投诚水溪的消息已经传到应天,洪武大帝有何反应,你应该早有预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