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定,满殿寂静,百官垂首。
偌大的奉天殿内再度鸦雀无声。
陈望冷眼注视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毫无波澜。这般景象,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很清楚,面对绝对的强权,这些朝臣绝不敢有半分忤逆。
当初南京城破,那些真正秉性刚直、心怀气节的文臣武将,早已追随卢象升战死在了南京城下。
文弱之臣,举家赴死,尚有气力者,拔剑力战。
他们在外城据守,依托街巷,率领家仆壮丁殊死抵抗,以身殉城。
而后一路退守至皇城,在廊庑殿宇间血战到底,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待万民军彻底占领南京城时,这些忠臣也已随着这座都城一同逝去。
若是这些人尚在,今日这朝堂之上,绝不会如此寂静。
或许他们之中也有人私德有亏,甚至不乏贪赃枉法之徒。
但总归还有一批为官清廉、拒绝投献诡寄之事的正直之臣,他们恪守朝廷旧制,即便享受免税特权也极为有限。
这些人,绝对会站出来驳斥他。
不过驳斥的并非是他要清仗天下田亩,要重订士绅税赋的事情。不
而是要斥责他谋朝篡位,痛斥他无君无父,质问他把持朝纲的僭越之举。
只是……
那些正臣。
早已经随同着此前被万民军攻破的南京城,一并被历史所掩埋。
眼下这些还站立在南京朝堂之上的百官们,多是在南京城破之际仓皇出逃的人。
这样的人,又谈得上是什么样的风骨?
这样的人,又还剩几分胆识血性?
也就是此前的史可法,还有少数的几人,昔日不在南京的人,尚有几分胆气。
但是这些人,早在他入京上朝之时,便早已经被他先行拿下,或丢官下狱,或去职遣返归乡。
他们不敢斥责。
他们不敢反抗。
就如同昔日清军南下,入主中原之后,这些文武百官,也同样是屈膝臣服。
面对着手执着屠刀的清军。
哪怕是剃发易服。
面对着跋扈骄横的八旗旗兵。
哪怕是遭受百般欺凌,哪怕是沦为亡国之奴
他们都能够接受。
既然如此,那现在他们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雍正之时,宣布士绅一体纳粮。
面对着那高高举起的屠刀,他们又掀起了多少的风浪?
顷刻之间,便被镇压而下。
大明。
对读书人实在太过优容。
优容到让他们忘记了,大明为何要如此厚待他们。
陈望紧握着手中的雁翎刀,他的指节发白,声震殿宇。
“五代十国,天下分崩离析近百年。”
“两宋孱弱,燕云故土沦丧四百载。”
“千百年来烽火连天,苍生饱受流离之苦”
陈望扫视着满朝朱紫,他的心中满是杀意,一颗杀心毫不掩饰。
“太祖高皇帝立国,优待读书人,本意是期望他们能以圣贤之道治理天下,为生民立命,使国家强盛,让神州大地久离战乱之苦。”
陈望声调陡然转厉。
“但是,你们做了什么?!”
陈望迈步向前,威压百官,怒声喝道。
然而如今的这些士大夫,早已将这份初心抛诸脑后。
“治国安邦的至理名言,被你们断章取义,曲解为标榜门户、掩饰私欲的工具。”
圣贤留下的经世文章,被他们读成了禁锢思想的八股时文。
陈望的声音冷冽如刀,目光如实质般扫过群臣。
“你们心中,何曾有过天下苍生?何曾有过社稷安危?”
“自始至终,你们只在乎一家一姓的富贵荣华,将黎民百姓的疾苦全然置之度外。
陈望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声音斩钉截铁。
“试问孔孟之道,儒家经典,何曾教过这等自私自利之事?“
《尚书》有言“民惟邦本“,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孟子更明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圣贤教诲,他们可曾记得分毫?
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自述求学之艰,正是要读书人不忘寒窗之苦,心怀天下。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借着圣贤书的名义,行利己之实。
“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而非以天下奉己身。”
“你们将朝廷的优容当作理所当然,将百姓的供养视为天经地义。”
陈望冷笑着出声,压着一众文武百官垂首无言。
“你们这般行径,与蛀蚀梁柱的蠹虫何异?“
“你们……”
陈望的声音冰冷,宛若九幽下的魔主。
“对得起太祖立国时对天下无数读书人的期许,对得起这泱泱华夏数千年的文明传承?”
陈望此刻已经走到了大殿的正中,丹陛的正下,背对着高居于皇座之上的隆武。
在最后看了一眼殿内的一众文武百官之后,陈望按刀转身,昂首直视着坐在上首的隆武帝,放下了按刀的手,而后双手抱拳,沉声道。
“陛下……”
陈望的声音沉稳有力。
“臣以为,如今天下疲惫至此,国家昏暗如今,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财政之困顿。”
“而财政之困顿,便是因为吏治糜烂,官场腐败,昔日旧法早已不适用于现今之世。”
“《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
陈望停顿了一下,身形再躬,凛然正声道。
“然如今国势危殆,已至沉疴难起......”
“若要重振朝纲,恢复国家,非彻底革除这等积弊不可。”
陈望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目光如炬的直视着高踞龙椅的隆武帝,声音响彻整个奉天殿。
“臣,请变法!”
殿内一片死寂,雕梁画栋的殿宇映着晨曦,将文武百官苍白的脸色照得清清楚楚。
隆武帝高坐于丹陛之上,他的目光沉静,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
“燕国公既陈变法之请,心中如今应当已有韬略。”
所有的一切,他早在深宫之内,便已经得到了陈望的奏本,清楚了陈望将要推行而下的新政。
“今日朝会百官齐至,准卿逐一陈奏。”
隆武帝没有直接称呼陈望的名字,而是称之为燕国公。
这也是陈望获封的最后一项殊荣——赞拜不名!
“谨遵陛下谕旨。”
陈望垂首应命,取出了奏本,侍立在丹陛之下的司礼监太监碎步上前,双手接过奏本,躬身呈至隆武帝身前的御案之前。
“此番变法,臣已拟新政四法,伏请圣裁。”
“其一曰:废除一应田亩免税免赋免役,官绅一体,当差纳粮。”
陈望首先抛出的第一条新政之法,便是重法。
此言一处,宛若惊雷。
殿内的沉寂终于是再也压抑不住,顷刻之间已经是喧哗一片。
虽然陈望并没有详细说明,但是光是听到这短短的一句话,却是让一众官员按耐不住。
这样的情景,陈望的心中也有所预料,这样的陡然转变,必然让很多人都会难以接受。
明朝的官员俸禄在历朝历代都可谓是低廉至极。
此番减去免税免税的特权,直接是无疑是抽刀割肉,直达命门,平白少了大量的收入。
免役的特权减除,更是让他们的地位下降了许多,与普通的百姓一样都需要去服徭役,而免役特权的取消,更让他们与平民无异,这等身份上的落差尤为难以接受。
陈望微微侧首,转头向后,看向喧嚣的殿内群臣。
原本还在沸腾的朝臣,在接触到陈望冷冽的目光之后,瞬间便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
等到陈望目光横掠而过之后,整个大殿竟又再度重归平静。
一切重归沉寂,陈望这才重新回首,继续道。
“各地士绅既不纳粮,又免徭役,以致各地'诡寄''投献'之风盛行,富者田连阡陌而不输公赋,贫者地无立锥而反供徭役,直至今日,国用日蹙,民生愈艰,叛乱蜂起。”
“各地藩王亦是如此。朝廷赐予王庄,其税赋尽归王府,分文不入国库。竭一地之力以奉藩王,致宗室富可敌国,而国库空虚如洗。”
“臣。”
陈望微微躬身,正声道。
“请自亲王及以下,凡仕宦者,凡有田产者,皆按亩纳粮,皆与庶民同服徭役,徭役艰苦,若不愿服役,可纳银代役。”
陈望的话音落下,殿内群臣虽然仍旧噤声,但是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一直以来站在文臣首位的马士英身上。
在这样的时刻,作为内阁首辅的马士英也清楚,他已经是不能再置身事外。
若是此时再不言语一二,等到朝会之后,各地汹汹而来的清议便能将他吞没。
他不是陈望,他的麾下可没有那么多手持兵刃的强军。
想到这里,马士英目光隐晦的看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陈望。
在这一次的朝会之前,陈望对他也有所交代。
马士英深吸一口气,轻振袍袖,稳步出班,躬身下拜。
“臣,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马士英启奏。”
马士英的出列的这一举动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不少文臣眼中重燃希望,殷切的注视着这位首辅大人。
“燕国公所言,深思熟虑,诚为为国之举。”
“臣此番出言,非敢阻挠新政,实是忧心忡忡。”
马士英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字斟句酌,
“我大明官员俸禄一直以来极为低廉,即以七品知县而论,岁俸本色折色共加折银不过三十余两,各部尚书年俸折银亦仅三百余两。”
说道这里,马士英稍作停顿,见陈望并未打断,心中稍松,这才继续道。
“此等微薄俸禄,尚需供养幕僚、应酬往来。若再失免税之利,恐清廉者难以为继,贪墨者更思盘剥,臣恐新政未行,而吏治先坏。“
“此番艰难,还请燕国公三思,伏望陛下明鉴。”
马士英先向着陈望躬身作揖,而后这才转而向着高居于龙椅之上的隆武帝行礼。
隆武帝微微颔首,似乎是对于马士英的言语颇为赞同,而后缓缓开口。
“元辅所言颇有道理,燕国公以为如何?”
当隆武帝询问陈望的意见之时,殿内的百官皆是神情不由一黯。
不过旋即,陈望之后所说的话,却又让众人错愕。
“臣,亦认同马阁老所言。”
陈望现在要推行新政,而马士英的话则是反对新政,陈望却又赞同马士英的谏言。
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了疑惑,因为这难道不是前后矛盾吗?
没有等众人心中胡乱的猜测,陈望已经接过了殿内的话语权,继续道。
“所以臣拟定新政第二款,名曰:火耗归公。”
“往昔今各省州县征收钱粮,皆以火耗之名,加征钱粮,各地官员往往此名目,大肆加征,征收的“火耗”远远高于实际的损耗。”
“贪腐者多征数成,使其尽入私囊,而清廉者照实征收,生活清苦。”
“臣请敕令天下,凡征收钱粮,按各地实情核定火耗,悉数归公。”
“以收取火耗之资金,另设“养廉银“一项,按照官员的官职高低、政务之繁简、地方之冲僻以及耗羡之多少,酌定数额,发放养廉银,以厚俸养廉。”
陈望转身,目光扫过马士英,又掠过了朝堂之上的一众大臣,语气平静。
“如此既可杜绝贪墨,又能保全清廉,使官员无后顾之忧,新政得以顺利推行。“
“此策,马阁老,以为如何?”
火耗本就是潜规则下的产物,不能被拿到台面之上。
贪墨者有,而清廉者无,此刻陈望将其在朝堂之上当众提起。
如今被陈望公然置于朝堂之上。
若反对此法,无异于自认贪腐。
而陈望火耗归公之后,发放养廉银的举措。
这一道政令若是颁布,对地方贪墨官吏堪称是沉重的打击。
然而,对那些清廉自守的地方官和与征税无关的京官,却是莫大福音。
尤其是作为基层的京官,他们往日从这火耗之中,何曾得到过一分一毫?
实权的部门灰色的收入尚可,但是一些清闲的衙门,连养家度日都是难题。
如此想来,火耗归公这一项新政,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利好之策。
不过……
那养廉银又能有多少?
他们免税免赋的优待可是被免除了……
殿内群臣都在自己的心中盘算着。
“根据预估,若为一地知县,每年可获养廉银最低也能有两三百两,知府一级养廉银按照预估,最低应有千两,若为京官事务较少,养廉银虽然不能与地方官员同等发放,但是起码也会有其半。”
等到陈望最后的话语落定,朝堂之上一众百官尽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