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军帐中铜雀灯台上的烛火在羊皮地图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初夏的夜晚气温还是比较低。
大陆内部的早晚温差较大,中午穿丝,晚上穿袄的情况也很正常。
庞统整理文书的动作忽然凝滞,指尖在写了『免其家小,然不免其族』的字眼上轻轻摩挲。
斐潜目光从地图上抬起,看了庞统一眼,然后在那文书上转过一圈,又重新回到了地图上,『士元,可是觉得我日间此令,太过严苛?』
庞统沉吟了片刻,『不敢有瞒主公。统略有此意。』
斐潜点了点头。
帐外传来巡查营地小队的兵甲碰撞声,那整齐的行进步伐,像是某种新时代的倒计时。
斐潜取过一旁的浆水壶,摸了摸尚且温热,便是倒了一碗推给庞统,然后自己也倒了一碗,慢慢啜饮。
若是自己在后世,说不得对于那臭名鼎鼎的豆汁,也是喝的惯的……
斐潜忽然自嘲的想想,然后摇头笑笑。
庞统接过浆水却不饮,目光掠过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标记,轻声说道:『昔日光武皇帝定河北,对窦融、隗嚣等辈尚能虚位以待。今冀州士族虽首鼠两端,然其掌控着七成粮仓、八成书吏,若逼之过甚……』
斐潜看着庞统,『士元,这事情……不是早已经说过了么?』
庞统看着手上的浆水,沉默半响,叹了口气,『主公……前些时日,发放兵饷。关中河东汉军倒也正常,唯有陇右羌兵,略生问题。』
『什么问题?』斐潜问道,『莫非这些羌兵,不遵号令,鼓噪生事?』
『那倒是没有。』庞统说道,『只是繁琐小事纠缠而已。羌人不通算术,兵饷得手,即便是当面数过,亦有不明者,又是偏听偏信,取了复言少者,钱币薄厚不一者,草料干湿不同者……繁杂之处……』
庞统叹了口气,『羌人况且如此,何况冀民乎?臣原以为,虽说河东关中,学宫之人数不够,然可尽用之……而今日主公若取山东之地,以此令摒士族乡绅,次第等分,倒也无妨……臣所忧虑,乃届时冀州愚民甚众,皆归于河东关中学宫之人统管……稍失谨慎,恐多生乱也。』
虽然说庞统没有说得非常清楚,但是斐潜已经能明白庞统的意思了。
对于上位者来说,需不需要有中层协管人员呢?
自然是需要的。
因为华夏太大了,人口太多了。
地区极度不平衡,风俗各地都不相同。
尤其是在封建王朝,很难说用一套律法,一个模式就能管理到全国地区,所以只能是类似于郡县制度,乡野就外包给地方乡绅来作为灰色势力来进行填充。
因此就会产生类似于庞统所言的问题。
这些羌人,或是说这些知识面和社会阶层较低的民众百姓,不是真的就要和斐潜,庞统,以及整个骠骑政治集团起什么冲突,他们只是单纯的愚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
就像是在单行道上坐网约车非要立刻掉头的普通百姓,没能达成愿望就嚎叫谩骂哭喊投诉等等,或许下了车就会冷静下来,但是这种非理性的情绪化表现,越是底层越容易出现。
毕竟像是斐潜当下这般的地位,就算是单行道掉头,即便是有人罚款,又能如何?
庞统忧虑的就是类似这些问题。
冀州百姓肯定有一些是讲道理的,但是肯定也有一些是不讲理的,还有一些是间歇性的不讲理的,不同的情况要不同的处理,每一项的处理都需要人力,都需要时间,所以庞统觉得在关中河东的官吏数量没有上来之前,没能够有效补充地方的时候,类似于明确要求『智明通』等级的,亦或是『免其家小,然不免其族』等相对会刺激冀州士族乡绅的律令,就暂时不下发为好。
毕竟米里面有老鼠屎,可以等打扫干净了再添水煮粥。
斐潜思索了片刻,并没有对于庞统提出的建议有什么解释,而是转了一个话题说道:『士元可知火炮营今日新配发了两种炮弹?』
庞统先是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然后眉头动了动,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
『原本火炮,就只有实心弹……』斐潜缓缓的说道,『现如今,有三种炮弹了……再往后,会有几种?若是让冀州这帮士族乡绅来做……大汉近四百年,他们唯有固步自封啊!』
青铜灯上的火光,在斐潜眼眸之中跳动,像是提前映照出火炮之下,城墙砖石崩裂的瞬间。
庞统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了之前在平阳北曲峡谷之中见到的爆破试验。那堆砌起来的模拟关城,在轰然巨响之中,化为齑粉的场景。
他也想起了见到在秦岭之间,拥塞道路的巨石在火药的撕扯之下四分五裂,变成了山道的垫脚碎石的情景。
庞统的想法没有什么错,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是大汉的土着,就像是他在没有见到斐潜搞出火药之前,是无法想象这种开天辟地的力量竟然可以让人类来使用。
庞统终于是饮下了有些变凉的浆水,叹了口气,『主公啊,这样前期会很乱……』
就像是火药崩裂了巨石一样,大大小小的石头依旧会拥塞道路,需要一段时间的清理,才会有新的道路出现。
『而且这些士族子弟并不愚笨,他们会很快想到办法……毕竟他们见过太多了……』庞统又是补充说道,『到时候我们既要维护地方,还要防范这些士族子弟……』
『所以他们更需要亲眼见证时代的更替!』
斐潜站起身来,掀开了大帐的门帘,走了出去。
在夜色之下,斐潜的声音格外的清朗,『当城墙失去意义,当私兵挡不住火炮,这些「聪明人」自然会重新计算利弊。』
庞统跟着斐潜,走出了大帐。
夜风带来新鲜的空气,让人精神不由得一震。
庞统问道:『那么关于降人待遇的分级,主公是打算写入《六韬新注》的军律之中?』
『不,要单独立《劝降令》,用活字刊印。』
斐潜从袖子里面抽出了几张纸,然后接着大帐一旁的火把看了一下,取出其中一张递给了庞统,『看这个,类似六柱记账,分别计入。例如张儁乂等早期投效的冀州之士的战功,也包括记录记录降将献城时的存粮、户籍完整度等等……届时如有什么异议,便是以此对照。』
庞统取过,也侧身一步,映照着大帐边上的火把查看。
庞统注意到在其中单独有一列,竟然是『藏书』!
『这「藏书」进献之功……』庞统笑将起来,眉飞色舞,显然是领悟到了斐潜这一张薄纸的其中的某些精要之处,『若是如此……可谓是胜十万兵!』
斐潜背手而立,仰望着大汉没有污染的璀璨星空,那些旖旎色彩,有那么一瞬间让斐潜觉得自己似乎是漂浮而起,置身于无穷无尽的宇宙之中,让那些不同的颜色包围着自己,围绕着左右。
片刻之后,斐潜才缓缓的说道,『士族子弟与下里巴人之别,便是这些经书……这是士族子弟的开始,也应当是其终结。』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斐潜和庞统都停下了谈话,将目光投了过去。
加急军报,不分日夜。
果然,片刻之后就有护卫捧着一封军报送到了斐潜面前。
斐潜看了一眼火漆封口,『姜校尉军报。』
大帐之外虽然有火把,但是夜风吹拂之下,面对帛书上的小字就有些看起来很吃力了,因此斐潜就和庞统转身又进了大帐,挑明了青铜灯的火烛,上下查看起来。
姜冏和朱灵带着骠骑军进入河内区域,一日之内连破三座坞堡!
当地乡绅土豪得此消息之后,皆降!
姜冏特意在军报上注明,仓廪大体完好,藏书楼也无损。
『倒是有了分寸了……』斐潜笑道,『毁坞墙而留仓廪,坏庄园而存书楼……既断了坞堡死守的根基,又给这些自诩圣人种子留下些念想……哈哈,好!士元给写封回信吧,称赞一二,顺便提醒一下,下次除了仓廪书楼之外,工坊作坊也是要尽可能的保存下来……以稳进为上,无需取险。』
『遵令。』庞统接过了信报,也是看了看,便是坐到了一旁,笔走龙蛇,一会儿就写好了回信,让斐潜过目。
斐潜看了一遍,点头,『来人!将此信发回姜校尉!』
护卫接过书信,退了下去。
斐潜转身,将一张温县周边的舆图铺展开来,『还有一个问题……』
『私兵。』庞统在一旁补充说道。
斐潜点了点头,『毋庸置疑,士族私兵,必须解散。光武帝建武六年罢郡国都尉官……这是个教训……』
光武帝刘秀在建武六年罢黜郡国都尉官的举措,其本质是东汉初期中央集权改革的重要一环,但是大魔导师在魔法上虽然可谓是登峰造极,可是对于政治上的战略布局,显然是没能考虑完善,颇有些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味道。
刘秀亲身经历了新莽末年的乱局,深知地方军事权力分散导致的割据风险。
西汉末年,郡国都尉与太守分权制衡的体系逐渐失效,变成了太守独揽大权,勾结地方豪强私兵崛起,成为王莽政权崩溃的推手。刘秀通过罢黜都尉官,意在消除地方独立的军事动员能力,防止出现第二个『更始帝』式的割据势力,当然也是他害怕还有第二个魔导师复制了他的成功路径……
在探讨历史上某些社会现象时,有时会出现优势群体无意或有意地维持自身优势地位的情况。
为了防止有些什么跟着一起打天下的将领,功臣什么的,忽然觉得『我上我也行』,刘秀便是通过『退功臣而进文吏』的策略削弱开国武将势力,罢都尉官正是是这一逻辑的延伸。目的是好的,想要将地方军事指挥权收归中央,由中央任命的『中郎将』、或是某将军来等直接统兵,切断地方豪强与军队的联系,确保皇权对暴力机构的绝对垄断。
当然,长期战乱导致民生凋敝,罢都尉官可减少地方军费开支,裁撤冗余军事编制,将资源转向农业复兴,这也是有好处的。
可惜啊,在华夏悠久的历史进程中,政策调整往往是过度的寻求『平衡』。
地方上的士族豪强也不傻,他们表面上坚决拥护大魔导师的英明决策,不管是大会还是小会上都是明确强调要遵守律令,废除郡县都尉,可是实际上在背地里加大了对于各类『灰手套』和『黑手套』的支持……
频繁的中央调兵镇压,加剧了财政的危机。
而且郡县都尉级别的军事力量缺失,并不会就减少地方上的军事危险,反而是留出了不必要的空白……
光明无法照耀到的区域,必然就会被阴影所填充。
郡县的官方军事力量的空缺,给地方豪强武装提供了发展空间。这一政策与宋代收精兵、明代废丞相一样,成为中央集权制度演进的关键节点,其影响远超军事领域,深刻塑造了华夏封建王朝的政治生态。
斐潜现在所必须要注意的问题,就在于他不能再次犯刘秀,以及其他什么统治者的毛病。
例如,东汉光武帝刘秀实施的『罢都尉官』政策,其初衷是削弱地方军事权力,强化中央集权,以维护国家统一和稳定。这一政策在短期内有效加强了中央权威,巩固了政权。
然而,如同许多重大的历史变革一样,政策的实施效果具有复杂性。
随着时间的推移,该政策在地方治理、军事响应效率等方面也可能带来新的挑战。
历史经验表明,任何政策都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动态调整和完善。
在政策执行过程中,如何全面、及时地收集不同群体的反馈,确保信息畅通,从而更有效地回应社会需求,是华夏历代治国理政都曾面临的课题。
如何正视,而不是回避,或者掩盖,才是体现出一个国家,一个政权的责任和担当。
若是等直至盖不住了,糜烂不堪,已经完全腐朽衰败了,爆发出了严重问题之后,才有高官,亦或是天子猛然拍案,『为何不早讲?!』
又有何用?
官僚系统内部信息遮蔽、短期政绩冲动与长期治理风险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在华夏千年的封建王朝之中,都是根深蒂固的一个问题。
天子姓氏,或许有变,可是这从汉代开始的毛病,却是绵延时长。
当黄巾起义爆发时,汉灵帝惊问『州郡何无一卒可用』,全然忘记正是东汉朝廷自己裁撤了地方常备军。这种『政策失忆』实为长期信息遮蔽的必然结果,决策层早已习惯经过『美化』的奏章所构建出来的『天下』,对真实危机毫无心理预期。
当年朝廷答应百姓的『约法三章』,说变就能变,说改就能改……
东汉百姓已经是穷迫潦倒,痛苦不堪,在朝堂之上的官僚还在嬉笑,表示天下之民,哪家没有百五十亩地,没有几处房屋,没有些牛车,没有五十万钱?
不能吧,不能吧,不能吧?
大帐之外的兵卒巡逻,铁甲兵刃轻轻的碰撞声,传了进来。
庞统站在斐潜的身侧,低声说道:『主公,今冀州未定,主公却要先下令士族私兵,是否操之过急?』
『这正是我要给士族留书楼的原因。』斐潜笑了笑,『这些家伙,总不能又要这个,又要那个,还想要其他的,什么都想要……当年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之争,说到底是如何分配「利」字。现在我们有了这个……』
斐潜指了指在桌案上的火炮模型,『能重新划定分配规则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等他们来同意?』
庞统看着那火炮模型,片刻之后说道,『主公可知张汤造白金三品时,原本只是想要应急之用,却不料用了五年?』
『士元之意……是这些「临时」法令,终究会成为某些人的私欲?』斐潜问道。
庞统默然。
斐潜点头说道,『这便是山东士族子弟,重诗词而轻算术的原因了!若是天下人人皆通精算,这些贪腐之徒即便是贪婪,也是要提心吊胆度日啊!』
要不是后世之人懂得辨别表哥珍藏的真假,又是明白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否则还不是听一句符合流程,符合收入便是了事?
『不过目前这算科之人还是不足……』斐潜说道,『冀州之地,至少要有三千名至少粗通算术的文吏……』
『这些粗通算术的文吏,又在士族豪强的高墙之内!』庞统说道。
斐潜点头说道:『因此现在用急,也用缓。用缓,则多立百姓蒙学,设于乡野,十年之功,可初见成效。至于用急么……』
斐潜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拨亮了一下灯芯,让烛火更明亮些,忽然说起看似不相干的事:『某于西域见过最聪明的牧羊人,他能用十七种口哨指挥羊群……不过么……当他第一次看见火炮轰塌了都城城墙之时,便是扔了鞭子跪地痛哭。』
『士族子弟可以将围墙修建得更高……』斐潜的目光幽幽,『但是再高的城墙,也终究有倒塌的一日……士族是精明的牧羊人,百姓是沉默的羊群。但某要做的不是取代牧羊人,而是让羊群知道——它们本可以不做羊。』
庞统的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他想起少年在鹿山之时,翻看了庞德公藏在箱子里面的《墨子·尚同》,竹简上那些原本在记忆里面多少有些淡化的字句,此刻突然似乎是被无形的笔墨增添了墨色,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