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的夏风,带着草木蒸腾的气息。
在临近孟津的附近的一处庄园内,气氛微妙。
几位河内士族的核心子弟,以温县柳氏的柳珩为首,被引入厅堂。他们脸上带着恭敬,眼神深处却藏着审视与疑虑。
程昱在曹军北线散布的消息,早已传开,『骠骑将军斐潜坐镇河洛核心,分身乏术,此番前来河内的不过是一位形貌相似、用以稳定人心的「替身」罢了!』
柳珩等人对此将信将疑。
因为之前确实有传闻,说河内子弟前来拜见,并未能得以登堂拜见,只是远远看一眼便是了事云云……
厅堂布置得雅致,几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河内年轻士族子弟端坐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主位。今日正是借『劳军』之名,行『验明正身』之实。
主位上端坐一人,身着戎装,面容轮廓确实与传闻中的斐潜有七八分相似。
他神情平静,目光淡然,看不出太多情绪。
骠骑将军本人,真的是离开了河洛核心,深入这刚刚收复、人心未定的河内腹地?柳珩也是颇为怀疑,想必这多半是骠骑将军的疑兵之计,派个替身来安抚人心、震慑宵小的……
此等戏法,还真是不将河内子弟看在眼里?
『参见骠骑大将军。』
柳珩等人依礼,各称自家名号,上前一一参拜。
礼节方面似乎没什么问题。
甚至『骠骑大将军』还能根据某些人的姓氏,讲几句其祖辈的荣光事迹,让那些家伙感动得热泪盈眶……
柳珩暗自琢磨,好吧,若是这真是『替身』,那也是不一般的替身。
毕竟大多数的『替身』,都只是样子货色,能够做到粗浅礼仪上没有问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是假的,终究是假的!
柳珩轻咳一声,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小伙伴,然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上前拱手而拜,语调轻轻扬起,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将军」代天巡狩,威震寰宇,我等河内士子,久慕「将军」威名,今日得见「将军」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柳珩特意把『将军』二字咬得极重,一句话里面都有好几个『将军』,似乎是在表明一些什么,但也似乎是很正常的句式。
主位上的斐潜,微微一笑,那笑容平和,却自有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荡漾而开,迎着众河内子弟审视的目光,坦然而道:『诸位皆是河内俊彦,值此风云激荡之时,能心系桑梓,共谋安定,本将军亦感欣慰。』
他还真是自称『本将军』?
柳珩和其他几名河内子弟交接了一下眼神。
这个『本将军』,听起来,似乎,好像,很自然?
柳珩心中冷笑,『装得倒像!』
柳珩不喜欢程昱。
尤其是程昱在温县附近展开了焦土政策之后,柳珩也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但是柳珩更不喜欢被『欺骗』!
就像是某些时候明知道是在说谎,还瞪着眼珠子说什么『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等言论,就不仅是是侮辱情感,还侮辱人格智商。
侮辱情感,是实力不够,没有办法,只能被欺凌,但是人格智商这事情……
河内子弟转变方向,拜倒在骠骑麾下,这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拿个『替身』过来,就要河内子弟撅屁股……
这花献得也不对劲啊!
所以,柳珩决定更进一步,直接以典故试探这位『替身』的长短……
当然,这也是试探真的骠骑大将军,对河内士族的一个态度。
柳珩拱手道:『将军雄才大略,一扫群雄,实有古之明主风范。只是……小子不才,有一事不明,欲请教将军,不知可否?』
『但说无妨。』斐潜端起茶水,气定神闲。
『昔者,齐桓公会盟诸侯,一匡天下,然其霸业根基,在尊王攘夷,重用管仲。管仲,齐之良相也,然其早年,曾箭射桓公带钩,是为仇雠。』柳珩目光灼灼,紧盯着斐潜,『桓公不计前嫌,委以国政,终成霸业。小子愚钝,敢问将军,若我河内士族中,有人曾为形势所迫,或有亲友曾效力于曹营……将军待之,当如桓公待管仲乎?亦或……不容二心?』
这问题极其刁钻!
表面上看起来是似乎只是在试探斐潜是否真有容人之量,接纳『有前科』的河内士族,实际上是暗藏机锋!
如果『替身』只是个样子货色,即便只是明白齐桓公的典故,也未必能察觉到柳珩隐藏在典故之下的深层含义!
更关键的是,这典故涉及识人用人、既往不咎等等帝王心术,一个『替身』能答得滴水不漏吗?
厅内其他士族子弟也屏息凝神,等待『骠骑大将军』的反应。
斐潜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仿佛能洞悉人心深处的忐忑。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也引一典故:『柳郎所问,深谙治国之道。然本将军倒想起另一事。』
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某有闻,秦孝公欲变法强秦,求贤若渴。卫鞅入秦,初献帝道、王道,孝公昏昏欲睡;再献霸道,孝公始动容;及至献出富国强兵、耕战立国之「强国之术」,孝公方大喜,与卫鞅语三日不倦,遂委以重任,变法图强。』
『「帝王」之道,非不美也!乃时不当用也!』
斐潜顿了顿,目光如炬,『本将军之心,如同孝公!所重者,非虚名,非旧怨,亦非门第高低。所重者,唯「实用」耳!一重「实心」,是否真心认同青龙寺之论,「求真求正」、「生民为本」之理?二重「实才」也,是否有经世济民、富国兴邦之真才实学?三重「实干」,是否有脚踏实地、为华夏天下,添砖加瓦之志?』
斐潜说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气势迫人,『若河内士族子弟,有此「三实」,纵有前尘往事,只要真心归附,勤勉任事,本将军视之如臂膀,倚之若长城!此非效桓公之所「容」,乃效孝公之「求实」是也!至于其他……』
斐潜端起茶水,饮了一口,缓缓放下,『若心术偏激,弃正道,取巧途,岂足为用乎?』
众人听闻,不由得吸了一口驴肉火烧。
这番回答,引经据典,针锋相对,气势磅礴,立意高远!
非但完美回应了柳珩的试探,更清晰地勾勒出骠骑军选拔人才的标准和斐潜本人的政治抱负。尤其是将『容人』提升到『求实』的高度,强调实质贡献而非简单宽恕,立意远超柳珩的预期!
更重要的是,斐潜不仅是在表面上回答了所谓『用人』的问题,同时也回答了柳珩暗藏的『尊王攘夷』的路线选择问题!
斐潜表示「帝王」之道,并非是不好,而是现在暂时不能用,时候不对而已!
柳珩等人,不由得都是心中剧震!
这气度,这见识,这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从容……
这绝非一个『替身』所能拥有的!
他们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小子,小子还有一问……』柳珩清了清嗓子,抛出一个涉及了微妙政治伦理的问题,『昔者,郑庄公克段于鄢,其母武姜偏宠叔段,庄公遂置其母于城颍,誓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颖考叔献计「阙地及泉,隧而相见」,母子遂和。敢问将军,庄公此举,是孝耶?非孝耶?颍考叔之谏,是正礼耶?抑或权变非礼耶?』
这问题看起来也是『很简单』,毕竟春秋么,开篇就是这玩意,说是没读过,简直就是侮辱智商,但是细细追究起来,柳珩又问得极其刁钻,既涉及『孝』的根本伦理,也就是郑庄公囚母是否不孝?又是涉及礼法的执行与变通,也就是挖地道见母是否合乎礼?
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下面的好几层意思……
谁是『郑公』,谁是『叔段』,谁又是『武姜』?
『郑公』赢了,『叔段』死了,或许是死有余辜,或许是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武姜』呢?是要挖个坑埋了?还是囚禁起来?亦或是……
而且如果有『颖考叔』的劝说,『郑公』愿意不愿意听?
这些如此种种,非对《左传》及当时礼法背景有深刻理解者,是难以给出令人信服且不落窠臼的答案的……
厅内所有河内士族子弟都屏住呼吸,等待这位『替身』的回答——
或者说,其实在当下,柳珩等河内子弟,已经基本上倾向于这一位骠骑,不是『替身』,而是『真身』了!
所以柳珩才会有第二问,才会几乎是『明牌』的提问,而不是在春秋典故当中寻找一个犄角旮旯的小片段来试探『替身』对于春秋的熟悉程度,毕竟大多数人都清楚,斐潜是治春秋左传的……
斐潜对于这一典故的拆析,对于其中『忠孝』、『礼法』等的定义和回答,将决定他们后续的对于骠骑军的态度,也将决定他们的未来。
主位上的骠骑大将军斐潜闻言,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并非嘲讽,而是一种洞悉了提问者意图的了然。
他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缓缓的点了点头,似乎是对于柳珩这个提问的赞许,也像是在思考要怎么进行回答……
柳珩等人,不由得屏息而待。
『柳郎所问,触及礼法人伦之根本,足见深思。然某观此春秋之事,倒也有三问。』
斐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问:武姜身为国母,因私爱而谋废长立幼,甚至欲助幼子夺位弑兄,其行,可称「慈母」乎?其心,可配「国母」之尊乎?』
『二问:庄公身为国君,初时隐忍不发,待弟段恶贯满盈方一举除之,是为「养恶」乎?抑或是「忍辱负重」,乃为社稷除害乎?』
『三问:颍考叔之谏,看似全了母子之情,然以「掘地见泉」之诡道,规避「不及黄泉」之誓言,此是「智」乎?是「巧」乎?抑或是……对「信」与「礼」之本意的……亵渎?』
三个反问,如同三道惊雷,劈开了柳珩等人预设的思维框架!
这绝非照本宣科的解释,而是直指事件核心矛盾,对人物动机、行为正当性以及礼法本质的深刻剖析!
尤其是第三问,简直是颠覆性的反问!
毕竟大部分的经学传承,都表示『颖考叔』是正确的,说这家伙不仅是自己是『孝子』,然后可以将『孝』的行为推广到『郑公』身上,然后让『郑公』也全了『孝』云云……
但是实际上,颍考叔究竟是『孝』还是『不孝』,没有详细的记录可以证明。
颍考叔出身士人,非贵族宗室,所以他替『郑公』出谋划策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真的就是为了『孝』?
自向郑庄公建言后,颍考叔即由边陲小官『颍谷封人』升至『大夫』,得到启用。但是史书记载仅有两事,一是谏言庄公掘泉见母,二是争蟊弧,这两件事中间相隔了多久?大约十年。十年间郑国分别与卫国、宋国、陈国、蔡国交战,大败北戎,数场战役可有颍考叔名字留下?木有。
所以斐潜当下,从『国母』,到『郑公』,再到『颍考叔』,尤其是对颍考叔『诡道』而全『礼』的质疑,可谓是角度之犀利,见解之独到,完全超出了柳珩等人的预料!
柳珩吞了一口唾沫,心中剧震,这见识……
绝非一个『替身』能有的!
眼前这位,必然是骠骑大将军无疑!
随着这个观点的确立,柳珩越发的感觉到了一股似乎是无形的压力从骠骑大将军身上弥漫而开,重重的压在柳珩他的头上肩上,使得他不由得额头冒汗,并且开始快速回想自己方才拜见骠骑大将军的时候,可否有什么不恭敬,礼仪不规范的地方……
柳珩强压心中的惊骇,『那……敢问将军,若……若以将军之见,此事当如何解?』
斐潜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历史的尘埃,『庄公之困,非独人伦,乃君权与私权、国法与私情之冲突。其囚母,是惩其乱国之罪,非绝母子之情。颍考叔之谏,看似圆满,实则模糊了是非。本将军以为,解此困局,当在「明法」与「全情」!』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创新局的魄力,『若在本将军治下,国母若行此悖逆,当先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后,若庄公仍有孺慕之情,可于法度之外,另辟静室奉养,使其安度余生,此乃「法不容情,情不废法」!何须效那「掘地见泉」,行掩耳盗铃之举,徒留后世争议?』
法不容情,情不废法!
这在后世相当常见的字眼,在大汉却是极少提及。
毕竟在大汉三四百年期间,『亲亲相隐』才是政治正确。
斐潜彻底跳出了传统经学关于『孝』与『礼』的窠臼,以清晰的法治思维和务实的人情处理,给出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却又合情合理的解决方案。
柳珩众人目目相觑。
这格局,这气魄,这见识……
这哪里是什么替身?!
这分明是胸有丘壑、锐意革新的一代雄主!
柳珩等人脸上的疑虑、矜持瞬间被极度的震惊和敬畏取代!
他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程昱发出的消息,是假的!
眼前这位,气度恢弘,引经据典如数家珍,剖析史事鞭辟入里,更兼有开创新理之雄心……
除了骠骑将军斐潜本尊,谁还能有如此风采?!
『噗通!』
柳珩再无半分怀疑,激动得浑身颤抖,率先离席,深深拜伏于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服与激动,『大将军!真……真神主降世也!小子狂妄,竟受奸人蒙蔽,妄测天颜!将军学识如海,胸襟似天,更兼革故鼎新之宏愿……河内柳氏,愿举族追随将军,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其他跟着一同前来的河内士族子弟,也是纷纷跪倒,心悦诚服的齐声高呼,『愿追随骠骑将军!』
斐潜起身,亲手扶起柳珩,然后让其他人也起来,笑着说道:『诸位请起……河内乃文脉所系,本将军寄予厚望。望诸位秉持「三实」之心,祛逆行顺,共襄盛举,为华夏,为黎明百姓,再兴大汉!』
此等聊聊之语,此刻听在柳珩等人耳中,却宛如千钧。
斐潜并未久留,温言勉励几句后,便道:『原本应是给诸位接风,然本将军实在是军务繁冗,尚需巡视他处,只能是留待下次吧……河内之事,诸位俊才当戮力同心,不负桑梓。』
柳珩等人当然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他们也不差这么一口吃的,今日来见骠骑,也不是为了吃一顿饭,于是自然纷纷表示,军务为重云云……
柳珩等人,恭恭敬敬的将斐潜一路送至庄园门口,望着斐潜翻身上马,看着那挺拔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中更显威严。
马蹄声起,一行人迅速消失在烟尘之中。
『将军……真乃神龙见首不见尾!』
久久之后,一位士族子弟望着远处的烟尘,喃喃道。
柳珩也是呆呆而立,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忽然,他忽然想到程昱散布的『替身』谣言,不由得一股无名火升腾而起!
他娘的,要不是自己亲自再跑这么一趟,说不得就被这老匹夫给骗了!
柳珩转过身,看着其他的河内士族子弟,脸上露出了一些冷笑来,『诸位,诸位!可曾记得那程昱老匹夫之言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