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忄隆之前,昌德宫作为离宫,是景福宫之外的首选宫室。然而,李忄隆因其生母尹氏被废杀而对景福宫心生忌讳,自弘治十七年(燕山君十年)起,便将大部分光阴荒废于昌德宫。也因此,这里最近几年大兴土木,不但有近百亩的宫殿,还有数百亩的花苑。
下午时分,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厮杀,逆贼寡不敌众,除了大部分人从盘踞的昌德宫突围四散奔逃外,也有少部分人跑进了花苑内躲藏。因为花苑占地广阔,这就为围剿搜捕带来了不小得麻烦。
在夕阳余晖映衬下,郑直策马来到昌德宫禁苑内的春秋馆外,有宫人正在门口冲洗小楼前的石阶。他无视了不远处的残肢,惶恐的宫人,开始四下打量周围。片刻后,金辅、程敬、郑墨、万镗和几个身穿绯色、青色团领,头戴程子冠的土人也纵马跟了过来。
张荣得到消息,顾不得浑身血污从小楼迎出来行礼“禀中堂,卑职已经找到藩国大王,正在收殓,世子与几位王子都安然无恙。”
“不该啊!”郑直情绪低落,滚鞍下马。张荣见此,赶忙抓住缰绳,控制住马。
郑直之所以来这里,就是刚刚张荣打发人送来消息,找到了被逆贼挟制的李忄隆。他这才不顾劳累,留下得到消息就脱离赉诏使团,提前进汉阳的孙环主持大局,带着众人来此迎接李忄隆。‘却不曾想’,对方福薄,没挺过去。
众人见此纷纷效仿,郑墨已经跳下马,凑到另一边扶住郑直。万镗咋呢咋呢嘴,赶紧跑过去,从张荣手里接过缰绳,把马牵走。
不多时,朱小旗引着队密威厅罗将抬着一副担架从小楼出来。
“竟不知豺狼噬主至此!”郑直甩开郑墨的手,快走几步扑向白布覆盖的尸身“殿下!本阁奉节抚藩,竟使王命悬于逆刃!”嚎啕大哭以拳捶胸“直该万死!若那日碧蹄馆不歇马……”
程敬伸手急扶“中堂节哀!今逆首朴元宗在逃,洪景舟余党未清。”展袖示阶下跪臣“中堂乃天朝旌节,当速定藩国纲常!”
张荣按刀俯视那几个贼眉鼠眼的土人,阴森森道“汉阳八门皆闭,逆党纵逃亦不过丧家犬!”
搀扶着郑直的郑墨,瞅了眼同样把手放到佩刀上的万镗,心生不屑。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李忄隆尸身,甚至想笑。
“中堂,程副使所言极是。”金辅看向周围的这队藩国军士,又扫了眼几步之外的张荣,游移不定。是他做的不?不该啊!简直漏洞百出啊!如此岂不是授人以柄?见郑直始终只是大哭,却不开口,忍不住出言提醒“然各道观察使皆在观望,当务之急是飞奏京师。”
“中堂大人。”此刻跪在地上,刚刚同样号丧的几人中,有一青袍土官直身道“下官司宪府掌令柳成龙请暂立宗室监国。”
金辅扭头看向柳成龙,恨不得掐死这厮。
“宗室监国?”郑直只做没听见,继续嚎啕大哭。程敬却冷着脸看向柳成龙等人“贵国大王被奸贼戕害,世子却安然无恙,何须宗室监国?”
“对啊。”同样浑身淌血的朱小旗上前一步,愤愤不平道“那些逆贼里,可有不少就是宗室。不将逆贼尽数捕获,查出是否还有疏漏,难不成俺们的血白流了?”
“莫要聒噪。”郑直终于停止哭嚎,嗓音嘶哑,斥责一句“可晓得何人竟敢做此等狂悖之事?”
“不晓得。”朱小旗立刻语气恢复恭敬“不过俺们找到的时候,大王脖子上插着一把刀。”讲完扭头看向身后始终不发一言的尹龟寿“尹正郎,刀呐?”
“吔!”尹龟寿应了一声,将腰间一口朱红鱼皮鞘银妆红绦穗儿短刃抽出,众目睽睽之下,双手捧到已经起身的郑直面前。
“世宗四寅剑!”已经有人识货认出这是什么。朱小旗自从越境,每日光盯着东家睡了谁,真的没留意刀与剑的区别,因此搞混了。
“哦?”郑直敛声,看向那人“利城君晓得这是何人所有?”
“此剑乃是下邦故大王遗物,之前一直存放在成均馆内。”土人之中最为年少者赶忙撇清“下臣只是见过一次,下臣叔父齐安大君所知甚详。”
“休的妄言。”柳成龙立刻斥责,看向郑直“中堂明鉴,此剑乃是下邦名器。之前确系存于成均馆内,可是这几年成均馆时有盗贼出没,如今早已不知去向。”
“下臣不知。”此刻利城君身旁的中年人也顾不得体统,立刻匍匐在地“下臣只知享乐,其余一概不知。”
他之所以如此不堪,实在是因为身份特殊。这王位,原本就该是此人的。奈何当时他的年龄太小,只有四岁,这才被李忄隆的父亲,当时还是者山君的李娎获得王位。换句话说,李忄隆本身也是得位不正。奈何木已成舟,成年后的齐安大君不但由李娎做主被过继给爷爷做嗣子,还被莫名其妙的离婚。虽然后来想尽办法夫妻团圆,却不得不开始每日‘纵情享乐’。
其实齐安大君今日并不想掺和,实在是如李忄隆最小的这个兄弟利城君苦苦哀求,才陪着对方一同进宫面见天使打听消息。却不想,利城君这厮,竟然将他卖了当挡箭牌。至于至交柳成龙提的宗室监国,齐安大君晓得,对方是为他鸣不平,想要火中取栗。奈何齐安大君已经被来时看到的吓破了胆,仅有的一点豪情壮志已经烟消云散。
“尹正郎,你来负责。”郑直不置可否看向尹龟寿“再命密威厅即刻绘制逆党影像,加急传送各处搜捕余党。”言罢,示意众人,跟随抬担架的士卒徒步向正殿走去。
金辅来时还温言宽慰齐安大君等人,此刻却一言不发的抬腿就走。
原本想要反对的柳成龙一听,游移不定的看向之前他从没正眼瞧过的尹龟寿。
“下官,兵曹正郎,密威厅从事官,尹龟寿。”尹龟寿应了一声,待恭送郑直等人离开后,领着一众罗将走到柳成龙等人身前行礼“柳掌令,事关重大,请跟卑职来。”
人就是这么奇怪,他带着五个人跟着郑直骑马尚且狂奔七八里才到达汉阳。可是下午的时候,那些被他抛弃的手下就找了过来。不但一个不少,还多了很多。除了早晨突围跑散的,还有很多投奔他的义禁府罗将。
柳成龙本能抗拒,他没想到大王手下让人闻风丧胆的密威厅如今竟然投奔了郑直。奈何已经由不得他,尹龟寿身后的几个罗将已经将他围住。
利城君吓得身如筛糠,赶忙连滚带爬的与旁边两个陪臣躲开,生怕被连累。跪在地上的齐安大君却顾不上爬起来,双手抱住尹龟寿的腿“尹正郎,柳掌令只是为我……”
“齐安大君。”此时郑墨去而复返,无视了周围人,来到惶恐的齐安大君跟前行礼“我家中堂请齐安大君一同为贵国大王扶丧。”
不等齐安大君和因为对方刚刚举动而备受感动,准备以死相报的柳成龙反应,尹龟寿已经俯身,扶起犹疑未定的齐安大君“大君放心,下官就是想要从柳掌令这里了解详情。无碍的。”
“大君勿忧,清者自清。”齐安大君无助的看向柳成龙,对方勉强笑笑“为大王扶丧,万万不可耽搁。”
齐安大君无奈,对郑墨行礼“上官请。”
“不敢。”郑墨立刻避开“大君请。”
待目送二人一前一后追着郑直等人离开,尹龟寿这才对柳成龙道“柳掌令,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前边有处凉亭,请随下官去那里歇息片刻。”
柳成龙已经听出了对方的话外音,难得的拱拱手,跟着走了过去。
片刻后,春秋馆前,只剩下利城君和两个陪臣。几人互相瞅瞅,互相搀扶起来,追着齐安大君的身影走了过去。
啥意思?莫不是齐安大君要翻身了?
因为刚刚经过兵祸,昌德宫内各处都有损毁。可是沿途各处,已经接到通知,全都下跪让道。
“大王啊!呜呜呜……”众人经过一处路口,就听到了几个破锣嗓子在吆喝。郑直循声望去,为首的是金照景。
“真忠臣也。”郑直不由自主的夸赞一句。
因为齐安大君被要求站在郑直身旁,与旁人拉开距离,故而此刻他有些慌,却还是颤抖的附和一句“确是忠臣。”
虽然二人声音不大,可是身后的程敬,金辅,路边嚎啕大哭的金照景都听的一清二楚。片刻后,被左右扶起来的金照景哭声更大了。
“大王啊!是臣的错,臣的错……臣应该早些警惕云水君……”扶丧队伍继续前行,不多时,前边又传来了哭声。郑直远远看去,是郑向准。情到深处,对方以头抢地,这一幕不但郑直瞅见了,齐安大君瞅见了,就是落在队伍后边的利城君等人也瞅见了。
“真纯臣也。”郑直瞅着郑向准青紫的额头,不由感叹一句。
齐安大君忽垂泪“昔先王尝言‘板荡识诚臣’,今见矣!”
这次不用郑直示意,万镗和郑墨就凑了过去,搀扶起已经有些上头的郑向准,目送扶丧队伍继续前行。
眼瞅着队伍就要到正殿,突然又冒出了一群哭哭啼啼的小妇人。看到在队伍前被抬着的李忄隆遗体,立刻扑了过来。
郑直皱皱眉头“站住,尔等何人?”
“这些都是大王的妃嫔。”渐入佳境的齐安大君赶紧为郑直介绍,对为首的一位美物躬身“娘娘节哀。”
那妇人哽咽回礼,看向郑直道“下国内室代大王谢过上国大人。”言罢行大礼。
郑直一边避开,示意众人让到一旁,一边道“殿下节哀。”
不由感叹,终究只是个化外藩镇王妃。品相也就勉强入眼,可心思不但连亲藩王妃比不上,就连大明元后都不如。那个是除了脸蛋啥都没有,这个连颜色都差了几分。无意中一扭头,发现站在角落的一位小妇人竟然与昨夜那双刀舞姬有五六分相似。
一众妃嫔见此,立刻凑到李忄隆尸体旁痛哭起来。不多时,又不晓得从哪冒出越来越多的男女威胁担架上的李忄隆尸体痛哭。此时终于有一个老中官越众而出,来到王妃慎氏面前下跪,开始叽里咕噜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起来。
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郑直虽然听不懂,却也能听清偶尔蹦出一两个清晰的华言,比如‘慈顺大妃’。
“敢请中堂大人,可否帮助寻找下国慈顺大妃。”果然,片刻后,王妃慎氏看向郑直躬身道“据说大妃被乱贼胁迫,不知所踪。”
“张同知可多派些人。”郑直没有拒绝。
张荣应了一声,就要走。
“中堂大人老爷不可姑息养奸!”正在这时,一个中年宦官挤开人群,来到郑直面前下跪“奴婢金硕亨是内侍府三品堂上承传色(负责传递令旨,权力较大但风险高),有物证证明慈顺大妃参与昨夜篡逆。”讲完从怀里掏出一份题本“这是慈顺大妃上午佥书的废黜大王题本。”
郑直面沉似水,周围同样静了下来。郑墨走过去要拿题本,这时旁边有人大喊“天使切莫相信他,他是奸臣……”立刻有多人响应。
继而有人也站出来,指责那几个人是奸臣,场面一下子乱了。
“这个,那个……”郑直抬手指了指人群中鼓噪的几个人“还有那个……”
他每点中一个人,就有武士冲进人群,将被点中的人拖拽出来。有被点中者怕了,想要躲避。奈何周围人比这人还怕,连踢带打将他赶了出来。几次之后,再无人敢鼓噪。
“郑中堂要……”慎氏见此,赶忙开口。
“枭首示众。”郑直只做没听到,轻描淡写发令。
慎氏立刻闭嘴。
郑墨从金硕亨手中接过题本,送到郑直面前。郑直拿过来瞅了瞅,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另一份是血书联署。
此时按照郑直军令,被抓出来的几人被人按着跪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朱小旗抽出雁翎刀,走过去,二话不说,迅速挥砍起来。不过两息,就收刀入鞘。立刻有人用长枪挑起首级,向宫外走去,鲜血滴落在光滑的鹅卵石小路之上。
“禀中堂,卑职交令。”朱小旗来到距离郑直十步距离停下,躬身扯着嗓子。
“退下。”郑直看向已经冷静下来的众人,这才开口“昨夜篡逆,事发突然,牵连甚广。乱贼图谋虽已失败,可是依旧有大量同党潜逃蛰伏,不可不防。关于慈顺大妃是否逆贼同谋,俺会上报朝廷,在这之前,原告、被告一同还押待审。”
“世子何在?”郑直无视了错愕的金硕亨,扭头问不停巡视四周的张荣。
“都在重华院!”张荣躬身禀报。
“请到正殿。”郑直言罢,示意齐安大君“大君与本阁一同为你家大王扶丧入殿吧。”
齐安大君赶紧称是,周围气氛一下子变了。
慎氏此刻已经顾不上哭丧,游移不定的被一众宫人扶起,随同众人走向正殿。此刻才发现,沿途士卒,畏惧郑北侉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