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老人”被捕的消息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
没有立即引起海州这座庞大城市的丝毫波澜。
“归零”小组联合了几个关键部门,在夜幕掩护下进行了一场静默的风暴。针对“冥河计划”及其衍生罪行的调查,以及其核心党羽的清洗,在绝对的保密和高效中推进。
官方对外只发布了一条简短、模糊的通报:因健康原因及工作需要,烟斗老人不再担任原职务,相关工作由其他负责人暂代。
城市继续运转。早高峰的车流依旧拥堵,写字楼的灯光在黄昏渐次亮起,商场里的促销广告换上了新的季主题。云州边境的紧张气氛似乎也随着“乌鸦”军团的消失和海州统帅的更迭而进一步缓和,民间甚至开始有零星的、关于恢复边境贸易和人员往来的乐观讨论。那种战争前夕令人窒息的狂热和偏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快得让人恍惚,仿佛那只是集体经历的一场短暂高烧。
程紫山和庄紫娟被暂时安置在“归零”小组提供的一处安全公寓内。
程紫山的身体还需要休养,而持续曝光对他们两人来说风险依然存在。乌鸦余党尚未肃清,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潜伏的“摇篮曲”节点未被发现。
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俯瞰着逐渐苏醒的城市,程紫山感到一种不真实的虚脱。挚友江傲然被利用、扭曲、最终牺牲的真相,那深植于创伤的黑暗执念,还有他们亲身经历的数次生死边缘……这些过于浓重激烈的色彩,与窗外这幅平稳到近乎单调的都市晨景格格不入。疯狂真的结束了吗?那套试图塑造人心的系统,真的随着烟斗老人倒台而彻底停摆了吗?
庄紫娟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过来,递给他。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底有着睡眠不足的阴影。“那边有消息吗?”她问。
程紫山摇摇头:“只说调查进入深水区,涉及太多人和事,让我们耐心等待,保持警惕。”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投向窗外,“娟儿,你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
庄紫娟沉默了一下。她明白他的意思。烟斗老人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冥河计划”渗透的领域可能远超想象。如此顺利的铲除,如此迅速恢复的“正常”,反而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不安的平滑。
“也许,只是暴风雨中心的短暂平静。”她低声说,“或者,有些人比我们更希望这一切尽快被掩盖、被遗忘。”
几天后,石岸亲自来了。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疲惫,眼袋深重,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和一个请求。
“烟斗老人在押期间,拒绝开口。身体检查发现他有多种慢性疾病,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时而沉默,时而会重复一些没有逻辑的短语,医疗组判断他有严重的精神耗竭和ptSd并发症。”石岸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病例,“我们在他的一处秘密住所,发现了一个私人保险柜,里面没有文件或数据,只有一件东西。”
他拿出一个用证物袋封着的物品。那是一个老旧的皮革封面的笔记本,边角磨损严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日记?”庄紫娟问。
“更像是……杂记,或者思绪碎片。时间跨度很长,从三十多年前那场边境战斗之后不久开始,断断续续,直到他被捕前几个月。里面大量使用了隐喻、代称和情绪化的涂鸦,解读起来很困难。”石岸将证物袋放在桌上,“我们的人初步分析,里面可能隐藏着他没有交代的、关于‘冥河计划’更深层的动机,或者……一些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意识到的心理轨迹。其中一些片段,提到了‘火’、‘灰烬’、‘鸦’,反复出现‘必须纯洁’、‘污秽必须焚烧’这样的字眼。”
程紫山的心沉了一下。这种充满净化与毁灭意味的词汇,让人联想到更极端的东西。
“我们需要一个对他和江傲然都有深入了解,并且具备心理学背景的人,来协助解读这本笔记。不是官方的、程式化的分析,而是……一种贴近他扭曲逻辑的‘共情式’解读。”石岸的目光落在程紫山身上,“程先生,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这可能会让你非常不适。我们需要知道,除了我们已经揭开的‘控制’,他内心深处是否还埋藏着更危险的、未被触发的‘终局’。”
程紫山看着那个陈旧的笔记本,仿佛能看到它散发出的属于江傲然内心深渊的寒气。
他厌恶这个想法,靠近那个吞噬了他朋友的灵魂,哪怕只是通过文字。
但石岸说得对,要确保真正的安全,必须深入那片黑暗。
“给我吧。”他最终说道,声音有些干涩。
笔记本里的内容,比石岸描述的更加混乱和压抑。字迹时而工整凌厉,时而狂草难以辨认,夹杂着潦草的线条和意义不明的符号。早期的记录充满了噩梦般的战场回忆碎片,血肉、断肢、同伴临死前的眼睛、烧焦的气味……以及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为什么是我活下来?”“我本该在那里,和他们一起。”
随后,笔触开始转向对“软弱”、“混乱”、“背叛”的极度憎恶。
他将战后社会的一些正常变化和不同声音,都视为对他牺牲战友的亵渎,是对“秩序”的破坏。再后来,“烟斗”这个代号开始出现,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对“绝对控制”、“纯净状态”的渴望。他写到需要一种“火焰”,来烧尽“蔓延的污秽”,而“冥河计划”和“摇篮曲”在他笔下,逐渐从“火鸦”演变成了“神圣的净化之火”的一部分。
江傲然的名字,在后期出现了几次。
语气复杂,混杂着欣赏、嫉妒、愤怒和最终的决绝:“他的大脑是完美的火种……但心太软,沾染了太多世俗的尘埃……必须提纯……不惜一切代价提纯……只有纯粹的‘火种’,才能点燃纯净的‘火焰’……”
最令人不安的是最后几页的一些零散句子,时间就在他被捕前几个月:
“火焰一旦点燃,便拥有自己的生命……它会寻找新的燃料……”
“灰烬中,会有新的种子吗?还是只留下永恒的荒芜?”
“如果我失败了……火焰会熄灭,还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燃烧?”
“城市……需要一场真正的大火……从里到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