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曦，天光初亮。
鸡啼三声，白依依仍然双目紧闭，静卧如眠。
她双唇紧啜，仿佛含着一根吸管，只是并未吸气，反而在顺着这根无形的吸管向外吐气。
呼……
白依依胸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下去。
吸……
嘴唇紧抿，鼻腔吸气，宛如长鲸吸水。
呼……
嘴唇啜孔吐气，胸腹再次塌下去。
这是一种极为原始的修行方式——呼吸吐纳。
简单到极致，却又返璞归真。
三分钟后，白依依缓缓睁开眼睛，来到窗边向外看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恰好破云而至，撒落在白依依身上。
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神圣，根根绒毛也在散发着光辉。
白依依运转精神意念，虽是看着远方的林海、峰峦，却是将诸多景物都收摄到瞳孔中。
普通人视物，都是雷达一样，将自身精气、神念发散出去。
触碰到外界的山川林木，再反馈回来，于精神世界中勾绘外界景物的模样。
普通人的精气神魂本就有限，这一放一收之间不可避免会产生损耗，于是就会久视伤神。
除此之外，这种视物的方式还容易受到幻术蒙蔽。
而白依依使用的方法，是将外界万物万物都收摄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也就是常说的“识海”。
识海不光是神识的海，还是对外界万事万物认识、辨识的海。
这种方式观视万物，除了不会损耗心神，还能防止被幻术蒙蔽，更好的认清事物本质。
白依依身为白家三代成员，从小就跟随长辈修行、学医，对这些道理知之甚详。
修行已经融入到她生活中行走坐卧的每一处细节，每一分、每一秒。
“唉，可惜此方世界没有灵气，根本无法修行。提升无望，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损耗，尽可能保持状态，延年益寿。”
白依依是白家派遣到此方世界进行开拓的成员。
准确说，她并不负责开拓，而是为开拓团队提供医疗服务。
“神医，神医，您在吗？工地上又出事了。”
听到这话，正在修行的白依依瞬间披上法袍，来不及洗漱，拿出两张净身符、净衣符使用，问题就解决了。
外面话音还没落下，白依依就已经风似的来到门口。
“别废话，快走！”
工地，一群民夫围成圈，直到“白神医来了”的声音响起，这些人才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道。
刚来到中间，白依依就没好气的说：“不是告诉你们了，夜间停工，好好休息，必须保障工匠们有足够的睡眠时间。”
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却不怠慢。
白依依随手取出几根银针扎在伤员身上，随即解开绑缚手脚的绷带。
伤口还在渗血，但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白依依拿出净身符清理伤口污渍，再打了一张回春符上去，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很快就只剩一条浅浅的粉红色痕迹。
如果在其他地方，白依依肯定还会开一堆药和补品，但是这里，白依依没好气的转身走了。
之前，她把姜国那一套医者仁心搬到这里，却没想到，工地上每天意外不断。
都是些致伤不致残，致残不致死的事情。
刚开始白依依还对开拓团队不满，斥责他们不顾工匠人身安全，不把人命当回事。
可是后来白依依才发现，那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这是一处蛮荒的世界，一处落后的世界，既没开化，也不文明。
是姜国的到来，让他们成为人。
百年时间，这里逐渐有了社会的雏形，无数野人汇聚到开拓点附近定居，用劳动换取食物以及其他物资。
开拓团队的团长是姜国百姓，因为拆迁得到一块建城令，可以在其他世界建立自己的城池、国家。
姜国会协助其开拓，直至站稳脚跟，走上正轨。
但是姜国能提供的帮助并非无限，比如平整土地、开垦荒地、修筑城池等，还是需要人力、畜力。
对土着生灵的雇佣也就顺理成章。
工地管饭，那些土着生灵吃过饭后就会回家。
不是回家上厕所，而是通过催吐的方式把工地上吃的饭吐出去，给配偶和孩子。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白依依三观震碎。
别说她，开拓团中所有成员都表示不解。
这种事只在禽类身上看到过，成年的鸟类外出捕猎，将虫子或者鱼虾吞入胃中，回到巢穴后再反吐出来。
这时候，食物已经被初步消化，变成高糊状，雏鸟可以直接吞吃。
至于兽类，食物会通过母亲的身体转化为乳汁，反吐的现象并不多见。
而那些土着……
他们徒具人形，也接受了文明的曙光，但终究还没有褪去身上的旧习恶俗。
好吧，这个词似乎不太合适。
文明人眼中的旧习恶俗，在那些土着身上，或许就是赖以谋生的手段、本能，是他们无尽岁月中生存下来的天赋。
但白依依还是不能接受。
她向开拓团提议，可以增加土着人的报酬。
开拓团也认真听取了。
毕竟白依依是白家派来的，虽然是跟着做功德镀金的，但医术高明，远胜寻常医者。
开拓团的成员基本都是一家一族一姓，他们也害怕怠慢了医者，导致家人伤病时平白受罪。
些许钱粮，就当是买平安了。
可是，开拓团远远低估了土着生灵。
之前是一家人的口粮，他们反吐，后来口粮翻倍，甚至翻三倍，他们依旧如此。
自己的家人吃饱了，就给族人，自己的族人吃饱了，就给朋友。
总之，就是不能看到身边的人挨饿。
他们自己不吃，体力跟不上，干活的时候总是没状态，时间长了甚至还会出问题。
这下子把开拓团给干沉默了。
异世界开荒本就艰难，钱粮物资基本都是从本土通过传送阵运输过来。
要是王公贵族豪门子弟也就算了，有家族托举，根本不在乎前期的消耗。
但，开拓团的团长是平民百姓，姜国的普通人。
本就是寻常人家，因为拆迁才得了一块地的补偿，族人们想着搏一搏，于是变卖家产一起过来开拓。
如果往百年前数，他们这样的，就是一群流民，带着锅碗瓢盆，背着破衣烂衫，风餐露宿，到处流浪。
都是小门小户，自己吃饭都成问题，根本撑不起这么庞大且无意义的开销。
摊上这么一群土着生灵，他们也很无奈。
所以，干脆就把口粮重新恢复到之前的水平，而且工地上用餐之后禁止外出，直到干完活才准许回家。
这种时候，腹中食物基本都消化殆尽，吐也吐不出去了。
可是后来，一个土着工匠受伤了。
因为失血过多，白依依除了必要的医疗之后，又给他开了一些补身体的药。
这下子，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土着生灵发现那些补身体的药还挺好吃的，而且一给就是一大袋子，能吃好久。
于是，土着生灵们总结：受伤就等于奖励。
第二天开始，工地上陆续有人受伤，而且一个比一个伤的重。
受伤的工匠还一副硬汉模样，明明都疼得眼角抽搐，额头冒冷汗，却还是一声不吭。
白依依顿时明白，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没办法，除了必要的治疗，药品和补品全都免了。
甚至就连治疗的手法，也不再以舒适、无痛为主，必须让这些人感受到疼痛，而且是原有的疼痛。
不但如此，伤员强制休息，很长时间都不能再雇佣。
开拓的事情总算走上正轨。
可是这段时间的反复拉扯耽误不少工程，为了赶在冬季前完成预期目标，开拓团不顾白依依的反对轮班倒，夜间也开工。
白依依屡次反对，但开拓团满口答应，绝不整改。
他们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白家的神医小姑娘太单纯，根本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娇小姐。
找她治伤看病还行，但其他的嘛，一言难尽。
这不，有工匠熬夜赶工，脚下一个不注意从高处摔落，磕在石头上。
白依依看得出，这是开拓团的宗族亲戚，而非土着生灵。
要是后者，开拓团才不会这么紧张，更不会这么在乎。
“感谢白神医。”
“多谢白神医。”
“神医，要不还是……开点药吧。”
如果是土着生灵，肯定没有药品和补品的说法，但开拓团的宗族亲戚不同。
白依依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好。”又看了一眼木板上昏迷不醒的伤员，白依依说道：“抬到我那，这几天我照顾他，等伤情稳定了再接回去。”
开拓团的人们顿时感激涕零。
回到住处，白依依抓药、熬药。
开拓点刚刚破土动工，一切都从头开始，但白依依已经住上了青砖小瓦房。
开拓团自己都在住草屋、土坯房，但白依依的住处不但有花园，还有池塘。
这里，还挺适合养伤的。
白依依坐在门口处，拿着蒲扇照看火候，时不时再看一眼屋内的伤员，心分两用。
“你醒了？醒了也别动……我教你一个呼吸吐纳的法子……”
于是，白依依将自己清晨使用的吐纳之法传授给伤员。
除了呼吸吐纳的要领，还有与之相匹配的观想之法。
伤员照做，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白神医……我……”
“行了，我知道你们赶工期，想在下雪前把住的地方建出来，我理解，理解。”
再看伤员的长相，应该是十四五岁，身子骨虽然长开了，但脸盘子还带着娃娃的青涩。
如果不是毯子外面露出的大手大脚，白依依甚至会将其当成七八岁的小娃娃。
“你应该是在姜国出生，在姜国长大的吧，从姜国到这里，就像是从云端跌入泥沼，今天更是差点死掉，唉……”
白依依使劲扇了扇风，问道：“你会不会对长辈的决定心生不满？”
伤员沉默了一会儿。
白依依还当他不想说话，于是摇摇头，继续照看炉子。
“白神医，你出身高贵，见过高处的琼楼玉宇，但是我们出生在城墙根，哪怕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别人的屋檐、瓦片。根本不知道头顶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正在煽风的白依依突然顿住。
她听明白了少年的话，也明白了话中的深意。
白依依不禁想自己小时候。
当时跟家人一起看元宵灯会，自己总是吵着要抱抱。
父亲不乐意，就说让自己走，还嫌弃自己哭闹。
反而是太奶奶在边上说：你们大人长得高，能看见，她一个小孩子，伸长脖子看到的也都是屁股，闻到的也都是屁股，她能高兴才怪。
父亲羞愧得无地自容，然后就把自己抱起来，举过头顶。
这个少年……应该也差不多吧。
父亲体会不到自己的感受，自己又何曾体会到少年的感受呢？
少年说道：“如果我们留在姜国，生生世世都那样，也许我们家族中会出那么一两个天才，但外面的天才更多，天才成长的速度也更快。现在还可能是天才，但十年后、百年后，只能是中材，再过五百年，或许就是蠢材了。”
“不会，姜国到处都是机会，只要肯努力总能出人头地。”白依依解释道。
少年却摇头，“白神医，我们姜国确实便是都是机会，但是中原九州、域外八荒、诸天万界，所有人都盯着我们姜国，每天都有过江之鲫的英才豪杰来到姜国。我们根本竞争不过他们啊。”
“是这样吗？”白依依略显疑惑。
自己怎么就没有半点感受呢？
从小就跟着父亲辨识药材，背诵医理，长大了就随着爷爷在医馆打杂长见识。
再大一点，就被派出来了，说是让自己做功德，等圆满了再回去继续修行。
自己的每一年、每一步，都会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少年说的那些，自己根本接触不到，也体会不到。
就好像……
在高处凭栏远眺的人，根本闻不到此起彼伏的屁。
想到小时候的囧事，白依依忍不住笑出声来。
少年顿时脸红了，他脖子一扭，避开白依依的视线。
“白神医，我们家往上倒三代，还是逃荒到姜国的，没什么富贵根苗，纯粹是机缘巧合，得了人皇恩典，才有了这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这次拆迁，究竟是要钱还是要地，我们家族争论了三天三夜，其实我父母他们都想要钱，那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堂兄说，钱终会有花完的时候，但地不一样，这是祖宗基业，可以开荒，可以建国。十年后，百年后，我们的子孙也能以国君之姿重返姜国。”
“当时，很多亲人都说堂兄好高骛远、油嘴滑舌、不切实际。但我知道，堂兄说得很对，如果是我，也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我还知道，堂兄输不起，如果他输了，就要背着耻辱和骂名，一辈子都无法翻身，那些至亲之人都等着看他笑话。”
“白神医，其实……不是我们吝啬，也不是我们黑心，而是在分家的时候，我们所有的财物都分给那些不愿意过来的人了。我们开拓团，不但一无所有，还负债累累。”
少年挣扎着掀开毯子，想要坐起来。
“白神医，不用再开药了，我们家里……早就没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