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大天方寺高处的穹顶倾泻而下,斑驳的光影在石柱与拱门间流转。厚重的檀香气混合着陈旧经卷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不散,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使人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比奥兰特与莎伦跨过铜门,靴底踏在光滑的石砖上,回声在穹顶间层层回荡。殿堂中央,古夫兰正与几名随行的人低声议事。她身着深青长袍,头巾微垂,眉眼间那份沉静中,隐隐透出警惕。她抬眼看见两人进来,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如刀锋掠过,却并无一丝敌意。
“你们终于到了。”古夫兰起身,声音清冷而略带沙哑——那是连日忧虑后掩饰不住的疲惫。“哈迪尔从巴格达皇宫带回来的消息,我已听说。若卡莫那边的人,真要东行前往恰赫恰兰,我们哈马这边会同行,但——”她顿了顿,视线在比奥兰特与莎伦之间游移,“我们,不信任祖尔菲娅。”
古夫兰身旁的众人纷纷点头,低声附和。空气顷刻间变得凝重,连檀香缭绕的烟雾都似停滞在半空,不再流动。
“那就由你来协调吧。”朗希尔德忽然开口,语调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至少,你处事比祖尔菲娅更公正。”
“确实,我也赞同。”埃尔雅金接话,她鲜少主动参与这种政治性的议题,此刻的表态,令殿内的气氛微微一震。
比奥兰特转头看了莎伦一眼,眼神中掠过一瞬的明悟。她沉默了片刻,神情平和而果断地答道:“好,那就由我来协调两边的人,一起前往恰赫恰兰。”
古夫兰的目光微微一亮,像是在审视,又似在衡量。她沉吟片刻,终究轻轻点头:“只要你出面,我们便信得过。”
一旁的波巴卡与阿贝贝早已按捺不住,互相对视,几乎同时说道:“越早越好!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他们的声音交叠回荡,似在这静穆的殿堂中撞出一丝不安的回响——那是风暴来临前的共识,也是命运即将转动的前奏。穹顶的回声如同远方的雷鸣,昭示着一场未至的风暴,正悄然逼近。
商谈终于落下帷幕。殿门外的暮色已深,夜风携着檀香与尘土的气息,从高耸的拱门间缓缓涌入。比奥兰特与莎伦并肩走出大天方寺,靴底踏上石阶,清脆的回声在廊下回荡几息,旋即被夜色吞没。
寺外的街巷一片静寂。唯有远处的水车低鸣与犬吠交织,像夜的脉搏,微弱而持久。暮霭如灰蓝的纱,笼罩整座哈马城;星光从穹顶缝隙间泻落,映在石路的积水里,闪烁如碎裂的银片。
比奥兰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冷风与檀香交织的味道。她的目光越过殿门外的光影,声音低缓而沉静:“看来,去恰赫恰兰这一程,不只是路途艰险——更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瓦西丽萨牵着马走了过来,鬃毛在灯火下泛着柔光。她压低声音问:“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莎伦侧首望向比奥兰特,眼底映着夜空的星光,闪过一丝怅然的温柔。她轻轻叹息,语气里带着几分惆怅与好奇:“我想去看看迪厄纳姆。刚才我问了埃尔雅金——她说,迪厄纳姆在城南靠近奥伦特河的旧桥边的市场开了家小店,如今这家小店却几乎成了救济所。不知她为何执意要留在古夫兰这边……这里的日子,这么苦。”
比奥兰特抬起头,望向远方。城南的灯火稀疏,随风摇曳,像被夜色吹散的星子。她沉声道:“也许,她在守着什么吧。”说罢,唇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那笑意里带着风尘后的温柔光晕,“走吧,我陪你去。”
几人披着夜色前行。披风被夜风拂起,扬起一缕檀香味的余韵。街角,一个卖花的孩子蜷在墙边,铜灯摇曳,光影映出他稚嫩的侧脸。远处传来驴蹄声与低低的祈祷吟唱,夹杂着哈马夜风特有的荒凉与温情。
城南的夜色微凉,空气中弥漫着炭火与新出炉面饼的香气,夹杂着尘土与潮湿的气息。比奥兰特与莎伦一行人沿着石板街缓步前行,鞋底碾过碎屑与灰尘,发出轻微的沙响。两旁摊贩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光线在破布棚上闪烁,映出一张张疲惫却倔强的脸。破裂的帐篷、堆叠的麻袋与裂纹的木箱挤满街角,炭灰飘浮在空中——那是流民临时搭起的避风港,也是战乱年代里残存的生活痕迹。
不远处,一间低矮的铺子亮着火光。比奥兰特抬头一望,炉烟从屋檐蜿蜒升起,带着柴火与油脂的香味。她们加快脚步,终于在那间破旧的店门前找到了迪厄纳姆。
她正挽着袖子,在一口铁锅前忙碌。炉火跳动着,映红了她被烟火熏黑的面颊,也照亮她专注的神情。几名饥饿的流民正排着队,手里捧着破裂的陶碗,眼神里既有饥饿,也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希望。
“下一位!”迪厄纳姆喊道,语气利落而温和。她熟练地将一张饼翻起,用木铲拍平,再递过去。铜币落入她掌心,叮当作响。她并不多看一眼,只是微微一笑,继续添柴、翻饼、递食——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节制的温度。那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在废墟间维持尊严的秩序。
“迪厄纳姆!”莎伦扬声喊道,声音在夜风中带着几分温暖的惊喜。那喊声穿过烟火与人声的嘈杂,像一缕突然而至的清风。
“莎伦?你怎么来了?”迪厄纳姆抬起头,笑意从被烟火熏黑的脸上绽开,眼里闪着疲惫后的光。她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手上还沾着面粉。看到比奥兰特等人,她的语气里带出几分关切与试探:“你们是来找古夫兰的吧?谈妥了吗?”
“嗯,谈好了。”比奥兰特走上前,声音平和而坚定,炉火映照在她的铠甲与发梢上,微微泛着铜光。“你也会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那是当然。”迪厄纳姆一边回答,一边将新烤出的饼从锅中取出,熟练地在上面撒芝麻。油脂的香气随风飘散,她笑道:“不光是我,好些流民也希望同行。消息从今天中午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我们大概要东行。”
迪厄纳姆说着,从火边抓起几块饼,又伸手到一旁的小罐里取出铜币。她的指尖沾着面粉的灰白,手背上有被烟火熏出的细微黑痕。比奥兰特随意一瞥,这才注意到给她打下手的伙计中,有个十几岁的男孩——神情清秀,动作灵巧,眼中闪着与年纪不符的机敏光。
比奥兰特怔了一下,随即失声喊道:“阿尤布!你怎么在这里?”
那少年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明亮的笑容,像被火光点燃的阳光。“比奥兰特姐姐!”他快步迎上前,语气里满是惊喜,“我们原本想回摩苏尔——那是部落迁往埃德萨前的老家。可哈马往东的路被封了,只好暂时留下来,我和我父亲在这里干活。”
“你们认识?”迪厄纳姆一边拍去手上的面粉,一边惊讶地问。
“算是旧友。”比奥兰特笑了笑,眼神里多了几分亲切与感慨,“他和家人曾带着族里的部众从埃德萨逃到安条克,恰巧在那里遇上我们。那时我们正往卡莫去,就一并带上他们。后来他们嫌卡莫太乱,就离开了。没想到——竟在这里再见。”
“世界真小啊。”迪厄纳姆感叹着,随即转向莎伦,“这孩子的家人想去摩苏尔。你们若要东行,不如顺路带上他们。有护军同行,就能安全过关卡。”
“问题不大。”比奥兰特答道,目光落在阿尤布身上,微微一笑。
阿尤布立刻挺起胸膛,笑得灿烂:“那就太好了,谢谢你,比奥兰特姐姐!”
众人相视而笑,火光在他们的脸上闪烁,映出一层暖色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新出炉面饼的香气,混合着木柴的烟味与夜风的凉意,仿佛连久别重逢的情绪都被烘得柔和起来。
迪厄纳姆把手上的铜盘放在案上,火光映着她微汗的额头。她抬眼看向几人,笑着说道:“你们吃过晚饭了吗?这儿刚出炉的饼,趁热。快尝尝吧,不收钱——就当是我请客。”
“你什么时候改行卖饼了?”莎伦笑着接过一块饼,热气氤氲在她掌心,带着芝麻与面粉的香甜,“不开杂货铺了吗?”
“现在的哈马,除了饼,还有什么能卖?”迪厄纳姆轻轻叹息,苦笑着摇头,“饥饿的时候,铜币只认得面包。”她一边说,一边又转头喊道:“阿尤布,快给他们一人两个饼。”
“好咧!”阿尤布应声,笑容灿烂,动作利落地从火边取出几张饼,用布包好,再一一递上。火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带着少年的活力,也映出了这座疲惫城市里难得的一抹生气。
阿尤布把饼递过去,莎伦正伸手去接。忽然——男孩的目光定格在她的手腕上。那缠着的木牌原本应挂在颈间,此刻在火光下微微摇晃,刻着太阳般笑脸的徽章与下方那行细小的文字,映出一缕温柔而刺眼的光。阿尤布怔住了,手中的饼险些滑落。
“这位姐姐……你也是库尔德人?”阿尤布声音发颤,带着惊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啊?”莎伦微微一怔,手指停在半空。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那块陪伴自己多年的木牌。火光映在木纹上,纹路如同岁月里未愈的伤痕。她轻声反问:“你认得这个?”
“当然认得!”阿尤布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急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木牌。那块木牌被汗水与岁月打磨得光滑发亮,绳索边缘早已磨毛,“我们罗赫瓦迪家族的人,都有它。”他说着,语气中透出一种激动得几乎不敢确认的诚恳。
火光在两人的木牌上跳跃,映出交错的光影,仿佛两片久别的星屑终于在夜色中重逢。那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空气中只剩下呼吸的声音与火焰的低吟。莎伦的呼吸微微一滞,指尖下意识地收紧,紧握着那块木牌。火光在她眼中闪烁,仿佛随心跳颤动,也像是血脉在微微苏醒。
就在这时,铺子后方的帘子被夜风轻轻掀起,一个面容刚毅、略显疲惫的男子缓步走了出来,他胡须杂乱,衣角还沾着面粉与尘灰。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岁月刻下的沟壑。夜色与光影交织,他的神情显得格外复杂——惊讶、犹疑,又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他定定地望着莎伦,仿佛在确认一个久违的幻影。十秒的沉默之后,声音终于沙哑地溢出:“你……是达拉尔和那个德鲁兹女人的女儿?”
莎伦怔住,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掌心的温度一点点褪去,仿佛连空气都在那一刻凝固。片刻后,她才艰难地开口,声音低而谨慎:“这位先生……您认识我的父母?”
“真神在上……”那男子喃喃低语,神情激动得几乎颤抖。他上前一步,靴底在地砖上擦出一声轻响,像某种突兀的回忆被惊动。他的呼吸急促而不稳,语气带着迫切的颤音:“达拉尔呢?他现在在哪里?他还好吗?”
莎伦的喉咙发紧,胸口似被无形的手轻轻压住。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风中的叹息:“我父亲在我七岁那年去世了……死于一场瘟疫。母亲更早。”
男人的目光空茫了片刻,随即缓缓黯淡,仿佛某种迟来的悲伤正从心底一点点渗出。沉默在空气中拉长,他的神情在火光与阴影间交替,像是在与记忆角力,又像在为那段被家族封存的往事寻找一个可以启齿的出口。终于,他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几乎要被夜风吞没:“我是你叔叔,沙迪。”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从喉咙里挤出,“我的兄长达拉尔……他当年不惜放弃部落继承人的身份,执意要和那个德鲁兹女人私奔。我们所有人怎么劝都劝不住,结果——”沙迪声音一滞,目光在火光里轻轻颤抖,“哎,结果,他们竟真的遭了神罚……”火焰在他脸上闪烁,把那份悲痛映得更深。他说完后,整个人仿佛被那句“惩罚”压得更低了一寸,像是在对命运忏悔,又像在向逝去的亲人妥协。
“请不要这么说我的父母。”莎伦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清晰而坚定。她挺直身子,肩线绷紧,整个人仿佛在那一瞬间拔剑而立。火光映在她的眸底,折射出一抹决然的光,“他们相爱,并不该被诅咒!”莎伦顿了顿,呼吸微颤,却依旧不曾移开目光,那股被压抑的情绪终于化为锋芒,划破夜色——“他们只是不幸早逝,而非罪有应得!”
沙迪怔了一瞬,眉心微微一颤,抬手抚过额头。那一声叹息,像是从漫长岁月中被磨出的疲惫与悔意。他的语气缓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与迟来的柔情:“孩子,我并不是要责怪他们……只是那一桩往事,给家族留下了太多耻辱。如今你已长大,也该回归正统。随我回阿尔比勒吧。你祖父还在世,是那里的大酋长。家族有土地,也有自己的律法。你父亲做过的事虽不光彩,但你毕竟仍是罗赫瓦迪家族的血脉——分给你一块自耕地,那是你应得的,也是你该安身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像在斟酌,又似在自我宽慰。“别再留在这边了。”他轻声补道,“那种军营与行商的生活,不该属于女人。”沙迪伸出一只大手。掌心覆满面粉的白痕,在火光下显出干裂的纹理。那只手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笨拙而真诚的长辈温情。
莎伦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火光在她的眸中跳动,映出两点明亮的光。她没有立刻回应,唇角微微动了动,却终究只是轻轻叹息。那一刻,她的神情既柔软又遥远——像是在凝视一个久远而陌生的家族,也像在默默告别一个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归宿。
“可你们之前不是说,自己是从埃德萨来的难民吗?”比奥兰特微微皱眉,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审视。火光映在她的眼底,闪出一丝冷亮的光。
沙迪似乎被问得一怔,随即急忙摆手解释:“我们原本是在埃德萨那边做生意的。”他说话的声音略显急促,目光不安地在几人之间游移,似乎怕被误解。“后来战乱爆发,我们逃离埃德萨,随后又被困在安条克附近。”他叹息着补充道,语气里透出一丝疲惫,“在这样的日子里,人心惶惶。对陌生人多有防备,也实属不得已。”火光在沙迪脸上摇曳,映出一抹阴影。
莎伦垂下眼,神情平静而笃定,语气缓慢,却带着不容撼动的力量:“我现在过得很好,也不想去你们说的地方。父亲在临终前告诉我,我和罗赫瓦迪家族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我也不属于德鲁兹人——我们一家,就是我们自己。”
莎伦顿了顿,目光微微柔和,声音也低了几分,却依旧稳如磐石:“况且,如今我已经嫁人,也有了孩子。”
说罢,莎伦抬起手,将自己腕上那块木牌翻了过来。火光映在那深色的木纹上,背面刻着一个微微发亮的德鲁兹五色星,下方还有一排细小的字符。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刻痕,语气平静而清晰:“这块木牌原是我父亲的。他在自己的名牌背上,刻下了我母亲的印迹。”莎伦抬眼望向沙迪,眼神坚定如初,“我留着它,只是为了纪念我的父母,而不是那个与我们一家再无瓜葛的家族。”
说到这里,莎伦缓缓抬起目光。她的眼神不再锋利,而是透出一层温柔的光。火光映在她的面庞上,仿佛将先前凝结的坚冰融化成水。她的声音也随之柔和下来,却依旧稳若弦线:“不过,我可以请求即将撤出的军队护送你们,包括跟随你们一起流浪到此地的同伴们——东行,至少让你们能平安离开哈马,进入塞尔柱人统治的和平地带。”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平静而庄重,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在宣告一份信任的延伸:“我丈夫正是卡莫与哈马两支势力的共同的主人——艾赛德·阿里维德。”
沙迪怔怔地望着莎伦,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那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被岁月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那种明悟带着苦涩,如同旧尘落地,再也扬不起。沉默在火光间延伸,连炉火的噼啪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迪厄纳姆,等到过些日子,我们出发的时候,记得叫上他们一家。”莎伦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她从钱袋里取出几枚铜币,轻轻放在桌上,铜币滚动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脆,“今天,我们先回去了。”
“放心,一定会叫上他们。”迪厄纳姆答道。她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走上前,把莎伦留下的铜币小心收起。
几人走出店铺,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炭火未散的热气与远处河流的湿凉。比奥兰特和瓦西丽萨并肩跟在莎伦身后,街上的灯火稀稀落落,照出他们的影子在石板上被拉得修长。
“原来,你……”比奥兰特忽然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玩笑般的轻意,却更近似一声叹息。她注视着莎伦,目光深沉,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敬意,“你原本完全可以带着孩子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却偏要留下,跟着一支即将踏上迁徙的队伍——真倔啊。”
莎伦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一回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坚持。夜风拂动她的头巾,火光的余晖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像是将要远行的人,心中最后的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