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缘逃回屋内之后,不出半个时辰,整间“祥和客栈”便如火上添油,一传十、十传百,街坊邻里、往来旅人,甚至城中几个读书的秀才也赶了来。纷纷挤在客栈门口打听“李二爷”是否还在,“他是不是真的会画水墨飞花”“可不可以求一幅送子观音图”——有人甚至捧着老画卷来对照,有人托着孩子上前拜见,一时间热闹得不像话。
客栈前厅后院皆是人声,连廊下的石桌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小二端菜的托盘几次被挤得险些翻落。掌柜的急得直冒汗,最后只得苦笑着站到门外,高声宣布:“今日客满,从即刻起暂停接待——打、打样了!都散了吧,散了散了!”
人群里一片哀声叹气,但仍有不甘的百姓悄悄往窗边挤,想从纸糊窗缝里窥上一眼“传说中的天才画师”。
靖如玉撑着下巴坐在院中石桌旁,看着四周涌动的人潮,笑得不行:“依我说,真如你不如干脆开门迎客,索性画上一画,兴许还能赚不少银子,回头咱们也阔气阔气。”
李生缘坐在屋檐下的竹椅里,怀里抱着一杯热茶,低头叹气:“不是我清高不愿画,而是……你看今天才露一面,就闹成这样,若真开始画,明天怕是连霍州太守都要来求我作一幅‘太守迎春图’了。”
“这你倒是也不必太谦虚。”叶知卜端着茶路过,笑吟吟地插了句,“只是我倒觉得你不如改行卖画,我感觉这个营生更好赚钱啊!”
李生缘叹道:“你们就只会拿我取乐。”
众人嬉笑中,暮色也缓缓降下。黄昏的天光透过萌芽的枝头,映得墙角一片柔金。客栈终于安静下来,只剩后院中隐隐笑语。
江远山倚着一棵歪脖子树,手里摘着一朵未全开的花苞,半阖着眼,懒洋洋地望着坐在回廊边独自整理药囊的叶知秋。
“知秋啊,你什么时候才肯答应嫁给我?”他忽地问道,语气轻快却分明带了几分认真。
叶知秋没有抬头,只是将一包黄连收好,指尖顿了顿。
江远山走过去,随手将那朵花苞放在她膝头:“你是躲不掉的。我想回并州,想咱们完婚。”他低头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不想拖了,阎王殿里走了一回,我怕了。”
叶知秋微微一怔,指尖拂过那团殷红未开的花朵,良久,却没有回答。
风吹起她鬓边几缕细发,她终于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眼底仿佛压着千钧重石,半晌,她低声道:“行谨,我……”
话未完,却忽然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她张了张嘴,想把藏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说出来:“我不能生孩子。”
可话到嘴边,她却忽然哽住。
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了很多声音——兄长旁观时的惋惜、他日成亲后亲族的冷言冷语、将来无子的寂寥……她不怕苦,不怕流浪,不怕死,唯独怕这一份深情在将来被现实磨得遍体鳞伤。
她忽然低头,唇角轻颤,两行泪水不知何时悄然滑落,落在那朵花苞上,把红润的花瓣濡成一片暗色。
江远山一怔。
他从未见她哭得这样无声。
他本想,听她亲口答应,又或者再一次拒绝,但此刻他心里只剩懊悔。他下意识地蹲下身,想抬手替她拭泪,却又迟疑着收回,低声道:“我……是不是把你逼得太紧了?”
叶知秋咬住唇,没有应声,只轻轻摇了摇头,眼泪却愈发不受控制地滚落。
江远山喉头一涩,低声补了一句:“对不起,我本意……不是要你难过的。”
暮色深沉,风过廊下,两人静静对坐,只剩那沉默中浮动的心音,如春水暗涌,彼此缄默地咬着不愿出口的苦涩与深情。
叶知秋依旧低着头,肩膀轻轻颤动,像一株在风中强撑的弱草。她努力忍着抽泣,终于哑声开口,断断续续地道:“不怪你……真不怪你。”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句句像针,扎得人心里发麻。
江远山站在她面前,眉头紧蹙,眼神里写满了不解与忧虑。他看着她眼角还未干的泪痕,又听见她哽咽中说的那几字,脑中一片混乱。
——她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哭得这样,却又说“不怪我”?
他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他本想直接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是不愿嫁他,是不是早已心有所属。可他看见她哭,看见她嘴角颤抖,整个人像被沉重情绪压住,他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他甚至怕,怕他一追问,那点支撑她的力气就会崩塌。
于是话到嘴边,他咬了咬牙,忽然转了口风,低声说:“我……我去找找真如。”
声音落下,他几乎是有些慌张地转身离开,脚步匆匆,不敢再回头。
叶知秋怔住,眼角滑落的泪珠在衣襟上洇出浅浅的痕迹。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鼻尖泛酸,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她知道他是体贴她,怕逼她,怕问出她说不出口的苦衷。
可正是因为他不问,她才越发难受。她宁愿他发火、他质问,她也好借机宣之于口,将那“你娶我就会绝后”的秘密一吐为快。可他不问,她就只能一个人藏着。
廊下的风吹得她一身发冷,她静静坐了片刻,便拿起那包药囊,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一点仅剩的体面与勇气。
另一头,江远山快步穿过天井,走进偏屋。
屋里点着灯,李生缘正坐在窗边削苹果,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见是江远山,忙笑道:“江掌柜,怎么有闲工夫来找我?”
江远山随口嗯了一声,在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苹果,咬了一口,又放下。灯影下他面色不改,神情却透着一股心神不宁。
李生缘察觉出来了,便试探着问:“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江远山皱了皱眉,摇头,却又忍不住开口:“知秋……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生缘轻轻“哦”了一声,把手中刀子收了,道:“这事儿我解决不了,你问她不就行啦?跑来跟我嘀嘀咕咕什么。”
“我问了,她不说,”他烦躁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又停下,低声道,“她哭了。”
李生缘一怔。
江远山转过身,看着他,语气里多了一分不安:“我是头一次见她哭成那样……我真怕她是因为不想嫁给我才难过的。”
李生缘沉默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有些话,旁人不好说。但我看叶姑娘……不是那种轻易落泪的人。她要真哭了,多半是心里藏着苦,我感觉和嫁不嫁你没什么关系。”
江远山握紧了拳头,眼中浮起一抹挣扎。
“她不肯说,我也不能逼她……可我真的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想嫁我。”
李生缘看着他,眼中忽然泛出些怜惜之色。
“行谨,”他缓缓开口,“之前,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有时候,一个人不愿意答应你,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她怕自己配不上你。’”
江远山一怔,喃喃地重复:“配不上我?不可能,我们俩,是我高攀。”
“是啊。”李生缘笑了笑,又低头去削第二个苹果,“你若真想知道实情,就再等等吧。只要真心待她,总会知道答案。”
屋内灯火温温,照得江远山的脸色沉静如水,而他心里的那团迷雾,却越发沉重。
夜渐深,叶知秋独坐廊下,一根枯草被风卷着落在她肩上,她未曾拂去,只望着远方月色,默默想着他刚才走时的眼神——那一眼,竟像极了她心中千言万语未出口的自己。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